我终于踏上了寻找菊儿的路程,为母亲,也为我自己。
菊儿是母亲的学生。在母亲漫长的教书生涯中,可谓桃李遍天下。记得那年母亲过七十岁生日,来了很多学生,其中不乏什么“总”,什么“长”的,且都称母亲为“亲生老师”。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最令母亲不能释怀的却是菊儿。至今,每每提到菊儿,母亲那日渐浑浊的眼睛总是湿湿的,且总会伴一声长长的叹息:“菊儿命苦,可惜了”。
每当这时,山垭上那个苍白而忧郁的小姑娘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五十年代末,因为父亲的原因,母亲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山区小镇去教书,那个小镇叫槐镇。
去槐镇那天秋雨霏霏,挑夫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我们简单的行李,在泥泞的小路上艰难地跋涉了很久很久,才到了那个有着一条泥泞的小街的槐镇。接下来的日子也是泥泞的,那时的槐镇贫穷、破烂,很难见到一棵真正的槐树(大炼钢铁砍光了所有的青山)。槐镇没有幼儿园,没有我认识的小伙伴,母亲也不再给我讲故事。每当母亲去上课时,陪伴我的只有几本从城里带来的小人书和一个布娃娃。我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问母亲:“爸爸好久才来接我们回家?”
直到菊儿走进我的生活。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菊儿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母亲在批改学生的作业,我在写她规定的几排字,屋子里静悄悄的。“老师”,一声轻轻的呼喊打破了屋里的宁静,只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口,红着脸,腼腆地笑着,母亲忙点头让她进来。她穿着缀满补丁的衣裤,光着脚,但很整洁。她来问母亲几个拼音字母的读法,母亲教她,她认真地跟着读,完了她对我笑笑,母亲要我叫她菊儿姐姐。
自那以后,我和菊儿成了朋友。
我那时还是一个“无业游民”,经常在放学时守候在菊儿的教室门口,然后乐颠颠地跟着她跑出学校大门。那广袤的原野,原野上那些红的花绿的草,红花绿草下面那些或漂亮或丑陋的昆虫,都令我惊喜不已。我们大声地笑,大声地唱歌,在草地上尽情地打滚……。从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槐镇。
清苦而又不失快乐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
有一年我患了麻疹,被乡村医生误诊后持续高烧好几天昏迷不醒。发烧的日子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我清醒后便看见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盛着水的玻璃瓶,瓶里游动着一些带尾巴的小黑点。母亲告诉我那是小蝌蚪,是菊儿送来的。母亲还说,菊儿每天放学后都来看你,见你老是不醒急哭了好几次。那天下午,菊儿又来了,菊儿说等小蝌蚪长出了小脚,我们就送它们去找妈妈。于是,病中的我就有了祈盼,天天观察小蝌蚪长出小脚来没有。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小蝌蚪的尾巴不见了,虽然大病后的我仍很虚弱,还是和菊儿一道小心翼翼地将小蝌蚪,不,已是小青蛙了,送回了水田里。此时,我才知道它们的妈妈是谁了。
二十几年以后,有一次我和儿子一同看美术片《小蝌蚪找妈妈》时,看着看着,我的眼中盈满了热泪。儿子不解地看着我,问:妈妈,你想外婆了吗?我摇了摇头,告诉儿子:不,我是想起了我的小姐姐。
六十年代初,那场可怕的饥荒吞噬着国人的生命。因为饥饿,很多农村孩子已无法继续求学,母亲说她的班上已有将近一半的学生退学了。菊儿仍然每天来上学,只是原先那红润的脸蛋苍白了。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也特别漫长,因为没有雨鞋,下雨天,菊儿总是怀揣一双布鞋,光着脚走好几里路来上学。只是放学后她便匆匆离去,当我缠着她要和她玩一会儿时,她总是摇摇头说,隔几天吧,隔几天再说。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母亲要我与她去一趟菊儿家,原来菊儿已有两天没到学校了。母亲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不然菊儿不会不来上学。
到了菊儿的家,我惊呆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是住人的地方。那是一个岩洞!洞口很大,用高粱杆遮盖了一部分。洞内除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和农具外,几乎是一贫如洗。菊儿妈妈病了,病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看见母亲,颤抖了很久的嘴唇才吐出了一个很轻很轻的“谢“字。母亲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对她说,你的菊儿聪明,刻苦,品行又好,你养了一个好女儿。菊儿母亲含泪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带泪的笑容。菊儿有个小弟弟,瘦瘦的,眉清目秀,爬在床边用小手默默地为他母亲擦去眼角的泪水,不时怯生生地看看我们。菊儿则从我们一进“屋”就拉着我的手,跟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直到我们离开。母亲告诉菊儿不要放弃学业,老师会尽力帮助她。记得那天回家已经很晚了,是菊儿父亲打着火把送我们回家的。在路上,菊儿父亲告诉我们,菊儿妈妈是饿病的,为了让菊儿姐弟俩能吃饱,为了他这个全家唯一的劳动力有力气干活,菊儿妈妈偷偷吃野菜和观音土充饥。透过火光,我看见他哭了。
过了不久,有一天菊儿头上缠着一块白布来上学。那天放学后,母亲将菊儿接到我们的小屋,菊儿偎在母亲怀里哭了很久很久。
六五年,母亲教的这个班毕业了,升学考试的总成绩在全区名列前矛。菊儿以全区第一名的高分理应被县中录取,但菊儿却落榜了,原因是菊儿的爷爷是富农份子。听到这个消息,母亲气愤极了,愤怒地说:“简直是扼杀!”,但却无能为力。
那时父亲的情况有所好转,母亲又调回了城里。离开槐镇那天,很多学生和家长来送母亲。菊儿也来了,默默地帮母亲收拾行李,默默地送我们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看着这个聪慧而又命运多舛的得意门生,母亲一定心如刀绞。分别的时刻,母亲搂着菊儿说:“记住,千万不要被困难压倒,生活的路还很长。”
我们走了,走出好远好远后,我又回头望去,见菊儿还站在那个山垭上。山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身影,也吹落了母亲眼中的泪。
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那动乱的年月,我们与菊儿失去了联系,从此天各一方。
……
“槐镇到了”,售票员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
“近乡情更怯”。我忘不了槐镇,可我又怕再见到槐镇,那是一个让人心酸的地方。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随着一同下车的乡亲走进了槐镇。走近槐镇,我才发现记忆中那个贫穷、破烂的小镇已经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整洁的街道,以及街两旁枝繁叶茂的槐树。
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哦,槐镇!我人生启蒙的地方,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得如此美丽!
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菊儿的家。那是一栋一楼一底的小楼房,临街的门面作了商铺,规摸不大,商品却很丰富。当时店里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我说我是来看菊儿姐姐的。也许这称呼太久违了,姑娘眼中闪过了短暂的迷茫,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她是我姑,我姑买菜去了,我去喊她。没过多久,便听见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我忙迎了上去……。我们都没敢立刻相认,毕竟是三十几年啊,岁月是会留下痕迹的。然而,眼睛!那双聪慧、善良、美丽的大眼睛依旧!是她,是我的菊儿姐姐!与此同时,菊儿也一把抱住了我。
那晚,我和菊儿几乎彻夜未眠。我们谈过去那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主要是她说,我听。说到伤心处,我们同掬一捧泪;说到改革开放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菊儿笑了,笑得那么舒心,那可是我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笑容啊!菊儿告诉我,她的女儿正在一所名牌大学读书,“此生再无憾事”,说这话时,我看到菊儿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痛楚。菊儿还告诉我,她的弟弟现在经营着一个果园,就在那个岩洞周围,“那里现在可是鸟语果香了,你一定要去看看”。老父亲还健在,帮弟弟料理着果园的事务。她和丈夫经营的这个商店,生意不错,她打算等女儿大学毕业后,到外面去试试推销家乡的土特产,为乡亲们探索一条致富的路,“现在国家政策那么好,说不定我也能干点大事呢。”菊儿还说,等她的女儿放假回来,她要带着一家人去看望一别几十年的恩师。
菊儿说着,笑着……
听着菊儿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憧憬,看着菊儿那依然美丽的笑容,我在心底一次次地祝福:菊儿姐姐,愿你的人生之路再也没有荆棘和泥泞,愿和煦的阳光永远温暖着你!
几天后,我离开了槐镇。
又一次与菊儿道别,我还是流泪了,但泪水已不再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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