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新话题
打印

大江原来在眼前(茶马古道千江月随笔系列) 精华

大江原来在眼前(茶马古道千江月随笔系列) 精华

孟勇

人人都道:人间最好四月天,四月芳菲惹人怜。我却是想看看春茶的初绿——来到雅安名山县的蒙顶山。那一句“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千古传诵,而联句出于何人、何时,却不得要领。好东西出在民间,原不为怪,正像现在真要吃得几颗山桃野杏,观几朵烂漫山花,既无化肥,亦无农药的纯真,却是难得了。也正像在山村古镇里偶见三五个村姑娘,唱着奶奶一辈的情歌子,脱了光脚板,在清清的小溪边戏耍的天籁。亦正像现在好文章、好诗词出在网络上,传到后来都没有了作者姓名一样。
这句对联,不去追索也罢。不过,我因着一次采访的经历,心中着实有些没着落,所以今年还得弄些明白。
那一年上蒙山采访,是因为四川有机关邀约国际友人游览蒙山,展示巴蜀文化的聚会。来了许多外国人,还有一对西方夫妇带着一双几岁的小孩来玩。那一对小孩儿,金发碧眼,十分活泼,满山乱跑,犹如无所顾忌的山桃野杏,煞是惹人喜爱,不时地惊得父母连连大呼其名,也惹得一群老外哄笑。
奇事还在于,这小孩儿并不去喝他爸妈携带的可乐,而是将那山上茶馆伙计端来的蒙顶甘露新茶,双手把着牛饮。这蒙顶山上泡茶,用的是金黄的九龙盖碗茶杯,饮茶的时候,需将茶碗上的盖子掀开,鼻子迎着清香,口唇对着滚汤,徐徐汲咀,咂咂有声。一个金发小鬼孩儿,对着唐朝皇帝使用的金黄九龙茶碗,做出这般姿态,自然吸引得跟随的摄影记者一阵地咔嚓。我当时也在香港文汇报副刊发了一篇文章。
当时我就想,这蒙山新茶,当用扬子江心之水泡来,但这蒙顶山离扬子江却是遥远,如何要千古传诵这“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在山上,问了几人也不得要领,只好存疑在心了。下山来一查资料,原来都说的是这“扬子江心水”是指位于江苏镇江的金山,唐宋时金山矗立扬子江心,成为孤岛。史书说过,茶仙陆羽有一段在此取中泠泉水品茶趣事。
南宋文天祥过金山又留有一首 《饮口泠泉》说:
    扬子江心第一泉,南来北往铸文渊。 男儿斩却楼兰首, 闲品茶经拜羽仙。
南宋杨万里《过扬子江》诗又说: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千载英雄鸿古云,六朝彤胜雪晴中。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这大名鼎鼎的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早已脍炙人口,但人们却不曾注意得他写茶的诗。金山寺与中泠泉,已成古迹名胜,因此后来的“扬子江心水”,就被许多人说成是镇江金山之水,此水非彼水,离开蒙顶山已经十万八千里也。
今年又上蒙顶山行赏早茶,但见那一山蜿蜒之路渐隐林中,野桃夭红,山梅含娇,梨花如雪,箭竹婆娑,土墙斑驳,黑瓦梳发,春茶萌芽。不时也有几个时隐时现的头戴碎蓝花布头巾的采茶姑娘,在层层叠叠的阶梯茶园中,巧手飞摘嫩茶。正是:左手提篮似揽月,右手采茶如摘星。
只是未有听见当年组织外国友人参观时听得的采茶歌声。当时事后也打听过,那几个歌唱得好的人,是县里文化馆的老师,并非采茶姑娘。既然没有上面来人,也无外面来人,这歌也就不唱了。歌,自古以来,其实就是最应该唱给自己听的。不过,这接待应酬之事,倒也不必认真追索,到处都一样,只要有效果则罢。今年,虽是没得了茶歌,在一片静谧,茶花齐发之中,却也别有一番韵味,正所谓老子说的“静则心若泰然”,也如苏东坡说的“从来佳茗似美人”。虽然无歌,有茶,有人,就美。
看到纯朴清朗,唇红齿白的村姑安静地采茶,会有所遐思,会将山间茶商告诉你的:清明前的甘露(唐朝贡茶)已经卖得800元一斤,买吧?联想到辛劳的采茶姑娘到底一天能挣多少钱?因我采访见过采茶姑娘手指被绿茶染色起茧,因此感怀道:白银直趋商人去,绿茧却奔茶姑来。
一到得蒙顶山,见了茶园,见了采茶姑娘,手中端了唐朝宫殿里那种金黄的九龙杯,喝了皇帝润喉发布圣旨的甘露茶,便自然会想起此山的标题“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这后一联是有着落了,但前一联却是没些着落。
因着这长江下游的金山,离长江上游的蒙山,的确太远,在那里汲水,在这里取茶,这在古代是个大难题。蒙山所在的名山县,由于盛产茶叶,在宋时就是茶马古道的一端。这被称为“天梯”的茶马古道之艰辛,因为写了一个长篇小说《茶马古道札记》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认为,这扬子江心水,应该不在金山,而在蒙山。只因为那金山有许多的传说,依附于茶仙陆羽,而将此水认作彼水了。国人依附名人的习惯,是根深蒂固无法更改的了。君不见现今还有诸多地方争抢些名人来做小同乡?如李白、曹操还没抢停当,那虚构的西门庆、潘金莲等一干人等也已经被争得硝烟弥漫。这扬子江心水似乎还没来得及一争,保不定哪天也争夺起来。
我等一干人,在这春山密林之中,观花望景,一路行来。因是各人观赏角度不同,心性有别,便顾自大发感慨。有说茶园墨绿瀚海行船的,有说山鸟翩飞自由可贵的,有说梨花如席压倒海棠的,有说茶姑淳朴煞是可爱的,有道野菜清香诱人食欲的,有道山梅酸酸不得一尝的,有道香茶沁脾启发灵感的。不一而足,总是人在哪座山就说哪里的话。这干朋友回得城市里,便又顾自会说每天的房奴婚奴文奴財奴之类的话了。释放,是人类的本性,大家也只有在大自然中可以这样自说自话一番。
我却是一直放不下那句“扬子江心水”。说话之间,大家便又像苏东坡那般“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了。于是,敲哪家的门,又各有说辞,有说在低处山坳的,那里坦荡舒服,小家碧玉。有说登高望远的,那里腾云驾雾,飘飘欲仙。我取其中,说是半山而坐何如?众人应允。为何?因着我的经验,曹雪芹的“人情练达即文章”缕试不爽。但凡人多嘴杂,各说不一之时,就着个中间的说法,比较中肯。这是孔子的“中庸之道”,很实用,也很挨骂。用在找地方喝茶,总还不至于挨骂。
待众人在半山腰间一处野家闲院坐定,却也有几分“扫来枯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的趣味。随着这野山茶家白叟红姑一阵的:茶!泡茶!泡香茶!早已是:枯木座上坐嘉宾,甘露杯中饮甘露。却也无人计较用了哪里的水。
我环顾四周,尽是山泉淙淙,碧潭涟涟,深涧春鸟鸣,浅树繁花开,心下已是欢喜,抬眼望去,因是半山,当时又有些雾障朦胧——“雾外江山看不真,只凭鸡犬认前村。”便见远处一条银色的大蛇一般盘缠蜿蜒的景象,泛着不甚确切的细碎鳞光。我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得真切,便抬手直指远处,大声问那沏茶的小伙:这是哪里?这般闪亮?这般蜿蜒?小伙眼尖,脆答:青衣江!
这青衣江我却是知道的,是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从川西高原的夹金山发源,经雅安,一直到乐山大佛附近会同大渡河,再与岷江一道从宜宾流入长江。一桩婚姻事,雄胜百万兵的唐代文成公主,就是在这雅安青衣江畔梳洗停当,光彩照人,沿茶马古道走进雪域高原的。眼望着这可以目及之处的一段长江,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扬子江心水”,应该是说的青衣江水了!
人们由于思维的定式,由于习惯的使然,由于对眼前一切的困倦和内心的虚无,往往会去很远的地方寻觅抬目所及的东西。
   正如此时此刻——大江原来在眼前!

正是:

蒙山顶上茶好饮,
扬子江心水难寻。
头枕眼前大江浪,
心觅千里小泉亭。

平实真趣
美文美景,
发新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