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勇
虽然是写茶马古道千江月为题的随笔，但是我禁不住要写康巴的昨夜星辰。因为这些星辰多年以来已经装满了我的胸膛，一颗颗大大小小的——晶晶莹莹的——蓝蓝黄黄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川藏茶马古道从邛州起源，也就是现今的成都邛崃市，翻过西岭雪山，延伸到了雅安，或者从成都南下，经过蒲江、新津等地到雅安，进入康巴藏区。古代的茶马古道，不像今天的川藏线或者成雅高速公路，是一条直线或者弧线，而是一个网状的道路，和今天的信息高速公路互联网相似。茶马古道为了到达一个目标，会有许多的备份道路，好像江南水乡的河湖港汊，密如蛛网。
原因之一是因为出发点不同，不必要每个马帮都汇聚到一个类似现今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再出发。二是由于西南山区恶劣的自然条件，每一条道路在暴雨、地震、塌方等自然灾害的威胁下，必须马上改道，突出重围，保证安全，到达前方的目的。三是要避开有强人山寨容易被打劫的地儿，“惹不起，躲得起”。否则就会损马、折人，舍財。须知在古代茶叶和马匹就是非常值钱的财富。
茶马古道从四川出发，无论怎样往西走去，都必须从康巴地区进藏，踏上雪域高原世界屋脊，从茶马古道的意义来说，就是必经现在的四川甘孜州地界，包括甘孜和西藏昌都、青海玉树连接的一片地方。这些地方的道路险峻，走向繁杂，或山石嶙峋，或草甸密布，或江河咆哮，或湖泊湛蓝，或森林葱郁。但是，康巴最奇特的景观还不在地面，而是在天空，也不是在白天或者晨昏，而是在夜间，特别是那满天闪耀的康巴星辰。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我许多次行走在康巴高原看见的星星吧：
天渐渐黑了，大山的轮廓在逆光之下，黑压压的出现在天幕上，就像一个舞台拉开了新的帷幕。火烧天的云彩，在做最后的挣扎，所以特别像跳起了疯狂的舞蹈。在淡蓝色越来越浓的背景下，出现了许多着火的动物似的图形，这些动物在山峰之间的山风吹动之下，急速地在天堂里奔跑，好像要趁着黑夜的妖魔到来之前，逃回自己的家园。
这时候，星星开始出现，时隐时显，大小不一，先后不一，好像一群女神在晚饭后的黄昏出来散步，不紧不慢，很悠游地，像一只只鱼鳞闪亮的小鱼游过来。
我们在古道边刚搭起来的帐篷外坐下来，仰望着天空的魔幻变化，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高山草甸上，开满了各种野花，随地一坐，都可能压倒一片，所以我要找一个石头坐下，不伤害这些野花。
黄昏之后火烧天的时刻，野花是特别的香，白天吸足了太阳的精华，到夜幕降临之时，那种白天太阳留下的狂热的芬芳，就如喷泉一样喷射出来，不管有没有人欣赏它。在我们上山之前，这里是基本没有人烟的地方，很难有一两个牧人会过来放牧牦牛，但不会爬到山顶。可能有野羊会来，但是康巴的大山太多了，连野羊群也会迷路的。在这里，只有一样东西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星星。
银河就是天穹的茶马古道，一直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野花渐渐看不清楚了，只有香气围绕着我们，就像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寸步不离，默默的围绕着你，使你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最后的阳光斜着照射到对面的贡嘎山顶峰，海拔7000多米的巅峰上，白雪在最后的阳光下，突然变成了金黄色，整个大山都变幻成了一座金山。这是多么奇妙的景象啊。这座金山在四周越来越浓的夜色的包围下，散射出最后的绝望的光芒，那种在深蓝色的雾霭中看上去有些跳荡的绝望的光芒，可以让人的灵魂为之一震，好像要抖落你心里的一片片雪花，四处飞扬。
我在石头上有些坐不住了，好像听见了贝多芬的《命运》的第一个主题，我站起来，四顾茫然，耳畔的《命运》，是那么动听，那么感动我。现在我好像听见了命运的手正在叩响这座7000米雪山的大门，这座正在消失的金色的大门。另一座大门马上就要开了，一座布满星星点点的大门，缓缓的开启了，衔接着贡嘎山巨大的金色大门的关闭。
这时刻，雪山在天幕上留下一幅电影，几座顶峰，好像莲花开了，天宇就是那水面上的玻璃，闪烁，光滑，透明，上面雕刻着几朵莲花，可是眼前的莲花太高了，几千米一朵，我只有坐飞机才能攀摘得上啊。
金星出现在西方天空，这是最明亮的一颗星，此时此刻，它好像是从刚刚关闭的金色雪山的大门后面升跃起来的，犹如一颗耀眼的钻石，正在熠熠发光，我伸手似乎可以感觉到它的温暖，也仿佛可以放在手心里把玩。是啊，古希腊人称它为阿佛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而罗马人则称它为维纳斯——美神。
在茶马古道的康巴高原，常常是天空一尘不染，像刚刚用泉水洗过的那样，星星特别明亮。有许多诗歌和音乐、绘画表现过星星，但是如果你来到康巴，看见这里的星星，一切的艺术描绘都可能失去色彩。梵高的《星空》，如果与康巴的星空比较，画上的星空太动荡了，远远不如康巴的星空宁静，画的地面又有许多村庄，有些喧嚣繁杂，远远不如康巴的大草原辽阔。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宋人秦观笔下的牛郎织女星故事，千年一逢，美好凄迷。其实，康巴高原的每一颗星，茶马古道上的每一颗星，都是一首诗，都是一段音乐，都是一个故事。星星之间的距离，是以上亿光年来计算的，但茶马古道上的星星和我们人的心灵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我承认，艺术比科学美丽许多。但是如果用康巴的夜空来衡量，所有的故事和艺术都要比康巴真实的星星逊色。
我抬头望去，很虔诚地站立起来，看见有的星白得像雪，一颗星就是一座雪山。有的星黄得像柠檬，一颗星就是一个水果。有的星泛着蓝光，一颗星就是一颗宝石，既很亮，又很收敛。由这种星组合起来的银河，在我的头上流淌而过，好像发出哗哗的水声，可以拍打人心灵的堤岸。这时，我真想掬起一捧康巴夜空的星河，献给你们。
古道之情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你对茶马古道有情有意，哪天去康巴高原看星星，都一样，但这一生，一定要去还这个愿，无论是飘然羁旅，无论是驴友成群，只为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与茶马古道的康巴星辰有个约会。
我想，在上千年间，在世界上海拔最高，道路最漫长，最艰险的茶马古道上，无数的马帮行人，经过了白天的跋涉劳累，晚上宿营下来，离家千里，没有亲人的细语，没有家庭的安慰，没有一切现代意义上的精神文化生活，那么，这些人是靠着什么来抚慰那困苦疲乏的灵魂？可能会有山歌，但山歌多数是情歌，这一定会加重他们的思乡之情。也许会有羌笛，但羌笛自古以来就是哀怨之物，“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在雪山旅途的茫茫夜色中一旦吹响起来，更多的是催人泪下。在千古茶马古道上，终于有个年轻的赶马人留下了几句诗，解读了这个迷：
我看见闪亮的星星，
在夜空里不停地眨眼，
星星啊星星，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难以入眠？
这茶马古道上的民歌，对于星空真情的感受，虽然已经很难搜寻了，但这说明茶马古道人和天上的星星，是从精神上有着我们所无法体会的深情交流的。不过，我也有过在康巴塔公草原半夜起来数星星的经历。那一次，睡着睡着，万籁俱寂中，便有些惶惑不安起来，好比苏东坡《游承天寺》说的被月光吸引着，自己像如水月华和青藻里的鱼儿一样，与朋友一道在月色里悠游。而茶马古道星星的神秘和深邃，决定了只可独观、不可群赏。我披衣而起，临窗而立，抬眼望去，满天的繁星一齐向我亲热地扑来，仿佛要投入我的怀抱——千颗万颗，颗颗美丽，颗颗闪耀，五彩缤纷，简直不知道该接纳哪颗，拥抱哪颗，令我的灵魂极度地震撼！当时我想，在这同一个星球上，面对星星，为什么一上了康巴高原就如此的灵魂纤颤？
一个年轻的马帮人说：他们每天的生活几乎都是单调枯燥的，早上踏着露珠从草地上牵回野放的马匹，人吃饭，马吃料，伴随着太阳上山，开始在马背上装驮茶包，行走一天，又搭帐篷宿营做饭，放马，睡觉。每天如此，每月如此，每年如此，内心的枯寂可想而知，唯有沿途美丽多彩的自然风光，使得每一天的行程充满了意外和惊喜，特别是晚上的满天星星，可以对你说话，可以对你眨眼，可以使你想起你最心爱的人儿。
太空的星辰，因为可以安慰人类，不仅在大西南的茶马古道上成了人们的精神救星，无独有偶，远在大西北的陕北民歌，也破天荒唱出了“大救星”的词儿，可见许多人是曾经寄寓希望由星星来拯救灵魂和苍生的。
在茶马古道康巴星辰的情迷万顷之间，我笃然意识到，无论是我们还是茶马古道人，都是站在地球上，其实地球也是一颗星星。外星人从太空看我们的地球，可能也是一颗对着他们眨眼睛的星星。珍爱星星，寻求护佑，就首先要感恩这为我们造就了世界上最高、最长、最神奇、最美丽的茶马古道和千千万万善良勤劳的茶马古道人的蓝色星球。
我在茶马古道上仰望昨夜已有亿年，明夜更将无限的康巴昨夜星，不仅低声吟了几句：
一行行马帮，
为了那极限的美丽，
我们已经长途跋涉，
千里万里。
仍是秋水阻隔，
仍是山川漫长，
惟有仰望，
康巴星光——
照耀我们的心房。
那一丝灿烂震撼，
千万支妙手从心弦拂扬，
轰鸣，
历时久远。
回荡，
天地长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