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一桩
小事一桩
昨晚上回家的时候,楼下门前站着一“民工打扮”的中年男人。所谓“民工打扮”,倒也没有官方的解释,深究起来,这个词好像的确是有一些歧视的成分的。这是很有趣也有点悲哀的事情,因为,就这个词和这句话本身而言,至少我绝对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而只是在描述一种客观事实。但由于客观事实本身所存在的问题,却让这话蒙受了不白之冤。进一步说,很多人对改变这种歧视本身的兴趣,远不如对抨击“含有歧视意味的语言”的兴趣来得大。或许,挑软柿子捏还不足以说明那种心态,或许,有些事情是只能做不能说。
他人不高,黑红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人并不瘦弱,只是身上那一件蓝灰色工装实在是过于肥大了,有些松垮地挂在身上,让他的身影略显单薄。天儿是很冷了,虽然风并不大,但吹在身上也是有一丝疼痛。更何况,那件不合身的衣服,还给冷风留下了太多的漏洞。他的身体有些瑟缩地紧绷着,这让他反而显得有了点儿精神,至少从背影上看去,是看不出一丝疲惫的。而疲惫,恰又是我从很多民工和白领脸上、身上看到的最多的表情。这让我想起了中学时候学过的一个词——“坚忍”,那是一种据说很美好的品格,虽然,我不知道坚的刚强与忍的软弱碰到一起,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我到楼下的时候,他正站在门口,一遍遍地按着呼叫器,想来是在招呼楼上的伙伴,但不知什么缘故却没有应答。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就流露出很高兴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却是一闪而过的,很快的,那笑容就变成了某种“职业化”的笑,里面还掺杂了某种不安。当然,这不是专属于民工的“职业化笑容”,而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当我们希望别人觉得我们无害,从而得以靠近别人的的时候,通常我们脸上都会挂着这种笑容。注意,是说“接近”而不是“亲近”,说白了只是谋求在某个安全的距离上保持“相安无事”。判断起来很简单,看眼睛。当然,不安的信息,也来自眼睛。
我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打开门,请他进去。他说了一声“谢谢”,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还没吃饭?师傅。”我看到他手里塑料袋里拎着一个饭盒样的东西。
“还没,刚出去买了点东西。”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脸上本来若有若现的皱纹就更加清楚。
“我也没呢。”我笑着说:“你是三楼的吧?我住五楼。”
“是啊,三楼的。”他答道,并没有奇怪我怎么知道。
事实上也只有三楼那家人正在装修,而这判断的依据,又绕回到“民工打扮”的开头。我问地淡然,他答地泰然,或许,只有在写字的时候,还有昨晚看着爸妈照片的时候,我才能约略感到某种不妥。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做建筑的,在一家亲戚开的建筑公司当个有名无实的经理,俗称“包工头”的那种;母亲则是当了一辈子农民。工地的味道我很熟悉,农民的生活我也很熟悉。那天看有位朋友写的“搂草”,让我又回想起了我的少年时光,读小学的时候,我也曾经随母亲去搂过草的,地点应该是村里的果园,时间则是某个深秋或初冬的晴天。大约也就是跟着去玩了一两次吧,母亲不舍得我去,去了也是个玩得多干得少的跟屁虫,虽然,那时候的我对这个比对学习有着更大的兴趣。
“装得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吗?”说话间,就到了三楼。
“很漂亮呢,你进去看看。”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抛却了那不安和拘谨地生分,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很瘦的年轻人,头发有点长,没穿外套,只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毛衣。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那师傅及时解释道:“五楼的,来看看咱们装的房子。”他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里屋。我终于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除了那双带着疑惑戒惧的眼睛,略嫌长了点的头发,就只能记起那件毛衣。我衣柜里也有那么一件儿,不过是鲜红色的。读高中的时候,母亲亲手帮我织的,织好后,却已经开始流行羊毛衫,于是,只穿了没几次,就被压到了箱子底儿。我也已经记不起穿上第一件羊毛衫时候的心情,更不记得那件羊毛衫的样子。只记得,母亲一定是没有为这事情说过我,虽然,她一定是有些难过的。只是,我却有没有在意过。即使是后来恋爱中,当我把一件心爱的东西送给别人,却被别人弃若敝屣的时候,也只知道自己的难过。
房子里很乱,堆积各种建材和工具,但装修的确已经接近尾声,各个细节看起来都很漂亮。我发自内心的赞叹,让那师傅更加高兴。卧室里有一张床,上面铺着没有叠起来的被褥,有点儿脏,但暗红色的被面,还有黄白色的花儿叶还是很醒目。我想,就跟那件毛衣一样,缝制这套被褥的,一定也是某个心灵手巧的母亲或者妻子。或许,也正是凭借这一针一线的温暖,让他们能够在寒冷的异乡,于各种生活的苦难里默默地坚持。我并没有在房间里待很久,不知道是苯还是醛类物质发出的刺鼻味道,让我匆匆地逃离了那个地方——那也的确不是个适合静下心来以旁观者的姿态写小资情调文章的地方,至少,要有一杯热茶。
昨晚上,心情一直很纠结,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捧起床头父母的照片儿,默默地看,什么也不说。我又想起了那工装上星星点点密布着的白色油漆痕迹,还有那灯光下伶仃的身影。过去,每听到呱噪的电钻和锯子声,我就会不舒服,莫名的烦躁;却并没有想过,制造这噪音的人,每天都要跟这种要把人逼疯的声音活在一起,靠这种“酷刑似”的工作来支撑着远方的家。还有那刺鼻的味道,那阴冷的房子,进去两分钟就让我有点头晕恶心,他们竟然就睡在那种地方……
我想,以后听到那种电钻声,我仍然会烦躁,烦躁的时候,或许也仍然会诅咒。我也不会真的去为他们做点什么,是的,不是不能,是不会。我是个平凡的小人,仅此而已。这对我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是,我终于还是把这个写了下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记住,曾经有一瞬间,我是那么接近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