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新世纪》-财新网9月20日报道  中原大地，中秋前夕。
9月6日下午，河南省鹿邑县杨湖口乡张家村，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因涉嫌“强奸、抢劫”等罪名被羁押了三年多的村民张振风，突然出现在自家破旧的门前。
如同当年涉罪横祸的意外降临，幸福团聚的不期而至，让张振风一家人茫然失措。短暂的慌乱后，八岁的儿子抱着张振风的大腿大哭，年迈的父母老泪纵横。
三年多前，2007年6月3日，午饭时分。时年31岁的张振风收割完麦子回家，正在路边和儿子玩耍。突然，有几个人从一辆银灰色的无牌照车上下来，对张振风说，他们是杨湖口派出所的，“有点事，到那里去一下”。
还未反应过来，张振风被带上车。在杨湖口派出所待了十几分钟后，他被邻县柘城县公安局洪恩乡派出所刑警带走，罪名是涉嫌参与柘城县发生的强奸、抢劫系列案。次日，张被刑事拘留。两天后，郭辉、郭新魁和刘超三人，作为同案嫌疑人被刑拘。半年后，44岁的刘传军也涉案被捕。
上述五人均为周口市鹿邑县农民。鹿邑县与商丘市的柘城县相邻，仅一河之隔。而柘城县正是2010年5月震惊海内外的赵作海冤案的发生地。
赵作海是柘城农民。1999年，同村赵振晌失踪，恰好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赵作海遂被怀疑杀害赵振晌遭拘留，2002年被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2010年4月30日，“被害人”赵振晌回到村中；2010年5月9日，赵作海无罪释放。赵案由此引发今年河南乃至整个中国司法系统的刑事错案纠正行动，并促成“死刑案件证据审查规定”及“非法证据排除规定”的最终出台（详见本刊2010年第20期“赵作海冤案范本”）。
张振风等人被拘留一年半后，2008年11月，商丘市中级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张振风的“强奸罪”“抢劫罪”“强制猥亵妇女罪”和“非法持有假币罪”四项罪名成立，被判处死缓；郭新魁和郭辉的“强奸罪”和“抢劫罪”成立，被判无期徒刑；刘超和刘传军因“抢劫罪”等，被判有期徒刑15年。
五人不服判决，上诉。2009年8月，河南省高级法院二审后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发回一审法院重审”。河南高院发回重审后，检察机关撤回起诉，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一年后，张振风等五人于2010年9月6日突然被取保候审，离开看守所返乡，并各自陆续收到人民币10余万元不等的赔偿金。
9月8日，商丘官方发布新闻通稿，题为“知错即改有错必纠 商丘政法机关主动查究一起错案”。该通稿显示，三年前的抢劫、强奸系列案另有真凶，并于日前落网。张振风等人的冤屈由此昭雪。
9月9日下午，在自家破旧低矮的房门口，已经34岁的张振风坐在小板凳上向本刊记者讲述往事，多次欲言又止，最后低头摇手说：“都过去了，我都不愿意再想那些事情了。”
在新洗净的白衬衫映衬下，清瘦的张振风脸色愈发苍白，脱难的喜悦难抑离合的悲伤。
三年前的“利剑斩魔爪”
离奇的悲欢，需要追溯到柘城县发生于2007年的罪恶旧事，以及当年柘城县公安局的“神速破案”。
2007年4月至5月间，在柘城县境内的洪恩、陈青集、大仵、起台四个乡镇，连续发生12起蒙面入室抢劫、轮奸妇女系列大案。警方破案压力巨大。
据当年7月7日，《商丘日报》刊发报道，题为“利剑斩魔爪——柘城县特大系列强奸、抢劫案侦破纪实”，称柘城警方果断成立专案组，组织警力对此案进行全力侦查，一个月后终有斩获。
报道称，柘城警方专案组将嫌疑指向鹿邑县31岁的张振风，于是，连环案发生后仅五天，6月3日夜，张振风被抓获。据前述报道，专案组“通过连夜突审，张振风交代了十多起犯罪事实”。
第二天夜里，柘城警方又组织36名民警到鹿邑县抓捕其他犯罪嫌疑人。报道称，在抓捕郭辉时，“其家属与不明真相的群众，极力阻止，对抓捕民警进行围攻”，“但抓捕民警凭着无所畏惧的作风和娴熟的业务技能，成功将该团伙主要成员郭新魁、郭辉、刘永超抓获”。
据郭新魁的妻子对本刊记者回忆，那天夜里，已是凌晨4点多，她正给两岁多的孙女喂奶粉。忽然，院子外面响起敲门声，门外的人说，她丈夫的老父亲病了。开门后，几个穿便衣的人在里屋找到熟睡的郭新魁，把郭铐上带走。她抱着孙女跟着出去，吓得哭了。当时，郭说，“不要哭，我什么坏事都没做，他们把我带到哪，我都敢去。”
随后，柘城警方迅速进行审讯。
据一审判决书，“张振风在侦查机关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多次予以供认”；三年后，张振风告诉本刊记者，他被带到柘城县洪恩乡派出所办公室，关了七天。警察把他吊起来，用黑色警棍打。一天一夜不让下来，就算小便也不让去。
“我被打得死去活来。”两三天后，警察拿来一些照片，让辨认同伙作案的人。据张振风称，同案受审的人中，他只认识刘传军一人，其他人都不认识。
“我被打怕了。”张振风说，便想先在侦查阶段按警方说的招供，等到了法院，总有说理的地方。
根据当年案件材料，此案五名被告中，除郭新魁始终没有承认犯罪，张振风等四人都曾在侦查期间认罪，但案件开庭后又都翻供。
不过，令张振风意外的是，对于他的翻供，一审法院认为，“张振风当庭否认指控，拒不认罪，认罪态度恶劣，应依法严惩”。
此案昭雪后，《中国青年报》记者于9月7日中午在家中采访了郭新魁。郭新魁对记者说：“我没做过的事，打死也不会承认！”
记者问：“你有没有被刑讯逼供？”郭新魁答：“你比我聪明，这个事还问我？”
根据商丘官方9月8日发布的前述新闻通稿，此案侦办中不依法履行职责的七名相关责任人中，一人已被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六人已被停职，正在接受纪检、检察机关的调查。
本刊记者跟踪了上述七人的问责进展：9月9日，当年任洪恩乡派出所所长，后来升迁为柘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的王保力，已经被实施逮捕；柘城县公安局刑侦副大队长赵某也被刑拘；当年在柘城县公安局任技术人员，后任县刑警大队副队长的余鹏飞被逮捕，涉嫌渎职罪。
不过，对当年办案人员的问责进展，张振风等人并不知情。在张家的院子里，张父认为，儿子能出来，是他持久不懈的上访结果，“拿着四个馍，就搭车去柘城县，商丘市，郑州市，公安部门和政法委，都跑过了。每一次，那些领导都说，尽快解决。”到了城里，夜晚，就在路边或者广场靠着睡一晚。
儿子被抓后，除了早出晚归地上访，70多岁的张父还和村里的人一起做搬运工，五个人给一辆车装泥土，能挣五块钱。张振风的妻子，则去北京打工，挣钱供儿子读书。
目前，无论是郭新魁还是张振风，都处于打针服药的调理身体阶段。张振风称，自己以前重140多斤，现在只剩110多斤。
采访中，本刊记者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多个针痕。张腼腆地笑笑说，回来后，老是头晕，可能是血压太低，所以，经常要去打针。
被藏匿的DNA鉴定书
至今，无论是张家还是郭家，都不知道他们家庭命运的改写，是因为一份关键的DNA鉴定书。
这份鉴定书在2007年侦查期间，由柘城县公安局提请国家公安部的DNA检测机构作出。张振风告诉本刊记者，进入看守所后，法医曾经多次对其抽血。据知情人士透露，当时公安部鉴定结果显示，张振风等人的DNA和犯罪现场提取的体液并不相符。但离奇的是，在检方起诉的证据材料中，并没有公安部的该份鉴定书。
在张振风等人被羁押了近三年后，谜底被揭开：当时在柘城县公安局任技术人员的余鹏飞，藏匿了DNA鉴定书。
后来，余鹏飞升职任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日前，余被逮捕，涉嫌渎职罪，原因是“藏匿公安部的DNA鉴定书”。
对于强奸罪的认定，DNA鉴定书是关键证据。但是，2008年11月，商丘市中级法院只是根据被告的供述等言词证据，就作出一审判决，认定张某等五人的“强奸罪”和“抢劫罪”等罪名成立。
被告之一，刘传军的辩护律师曾辩称，没有被告人去辨认犯罪现场的笔录，怎么能证明被告人到过犯罪现场？至于受害人对被告人的辨认，更是虚假的：受害人竟然能辨认出蒙着脸部的人，难道有特异功能？
但是，这样的辩护没有被一审法院采纳。一审判决后，张振风等五人上诉至河南省高院。
张振风告诉本刊记者，他在柘城县看守所经常接受普法教育，学了不少法律知识。当他听了一审判决后，“想死的心都有”，是普法教育让他知道自己还可以上诉。而且，在看守所，是和其他强奸犯关在一起，别人教他，强奸罪是肯定有DNA鉴定的。
于是，在二审开庭的时候，张振风要求公诉机关提供DNA鉴定书。
据接近案件的知情人士透露，二审法院也认为，需要柘城县公安局补充DNA鉴定。但几个月过去了，警方都没有提供。于是，在2009年8月，河南高院认为“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作出“发回重审”的刑事裁定。
据商丘市的新闻通稿，在高院发回重审后，“检察机关撤回起诉，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在补充侦查期间，2010年5月11日，柘城县公安局领导接待了前来上访的张振风等五人的亲属。听取信访人诉求后，柘城警方立即成立专案评查，并且重新侦查。
但据本刊记者了解，真实的原因是，发回重审之后，司法人员在犯人的DNA数据库里发现，正在某监狱里服刑的一个叫王银光的犯人的信息，和2007年强奸现场提取的体液的DNA相吻合。
正是这个关键的发现，改写了张振风等五个家庭的命运。
商丘市官方9月8日发布的新闻稿，也承认了这一事实：“强奸案系因其他犯罪已被投劳的王银光及王长林、王献志所为。公安机关迅速行动已将二人抓捕归案”。
不过，商丘官方新闻通稿称，一审法院查明，张振风家里有834张10元面值假人民币，张某等五人涉嫌抢劫、轮奸的犯罪事实不能认定，但是非法持有假币罪是成立的。


张振风告诉本刊记者，那些假币的来源，其实是2003年左右，他打工回家，在火车站被别人用一袋假币骗了他500元。此后他一直舍不得扔，放在家里，没想到成了犯罪的证据。
据本刊记者了解，五位受冤屈者目前已得到官方赔偿，每人10万元人民币左右。柘城县相关部门同时对他们的家属和律师“约法三章”——“不能上访、不能接受媒体采访、不能申请国家赔偿”。
9月9日，本刊记者采访结束，坐车欲离去时，苍老瘦削的张振风父亲追上来。
“人平安回来就好。不要再追究了。我们对政府很满意。”张振风的老父亲紧紧握着本刊记者的手说。
(本文来源：《新世纪》-财新网 作者：罗洁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