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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爱”是普世美德伦理吗?

这其实是历史已经给出的客观结论。在人类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世界各民族逐渐认同西方科学文化及某些价值体系,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与现代大生产相适应并彼此促进的西方文化,已在人类诸多文明竞争中无可争辩地胜出;它在近现代无疑是一种先进文化。但恰如顾准所说:“直到产业革命以前,世界历史并未证明希腊罗马文明的优越性”[31]。而中华文明直至十七世纪,都当之无愧地居于世界文明领先地位,前后持续近二千余年。那时间欧洲之欣羡中国,如同今日中国之钦服欧洲。特别是在盛唐时期,繁荣统一的中国与腐败混乱的欧洲形成了鲜明对照。由此,便引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当代公认先进的希腊罗马文化,在历史上却输于儒家文化呢?以笔者所见,就在于希腊文化及由天赋人权派生出的博爱理论,其本质便是与专制制度相脱离并对立的,它不仅“明确地表明了政治权力统治的国家与一个由至善所关爱的相互平等友爱的伦理共同体可以分别独立存在,”[32]而且始终具有质疑君主专制统治合法性的批判功能。而在客观生产力无法支持人类普遍享受人权、专制制度为必然选择(希腊的城邦民主制,也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情况下,人权民主博爱理论既不支持建立强大的专制国家,也无益于奴隶或被压迫者获取实际权益,却只能导致权力的争夺或频繁的战争,最终难免被专制统治者所封杀或变成宗教的乌托邦。脱离现实的抽象价值,并不能带来真实的善。欧洲在灿烂的希腊罗马文明之后沦入被蛮族统治的黑暗中世纪,并非偶然。

  与之相反,儒家文化及其的仁爱理论本身就是孔子为支持和维护封建宗法专制而量体订做的思想体系,且具有极强的实践性。在专制制度为必然选择的历史背景下,儒家却用一套“崇高”的忠恕理想规范将它包装起来,其礼制设计既合乎“(人)情”又顺乎“(天)理”,内外平衡,上下和谐,这殊为难得。既往有关儒学的治国功能常常被人低估,认为儒表法里,孔子不过是块羊头招牌,中国皇帝主要是靠权术统治的。其实,我倒认为,更科学的表述应是儒体法用、儒道法术,儒家之道统正统治统地位绝非虚设。正如顾准所说,所谓外儒内法的一套做法,正肇始于孔子本人[33];关键是儒家本身是可以兼容支持法家的,而法家离开儒家却难以独存。可以设想,假若中国封建王朝不靠儒家护佑,历代都学秦法,逼迫农民不断起义,新朝不过二世,那中国绝不会生成灿烂的古文明。今天,我们引以自豪的文明成就,大都源自汉唐宋明清这些皇权被十几代继承,且不断创出太平盛世的“煌煌天朝”中。而儒家所以能做到这一点,简单地归诸其支持维护封建统治的本质是不够的,关键是它能相对低成本、高效益地发挥这种功能。我们以现代政治文化视点深入考察一下,就会发现儒家文化及其仁爱理论确有许多独绝高妙之处。

  首先,儒家支持和维护君主专制并不靠理性宣布其合法性,而是用“天”、“道”、“命”等宏大观念直接诉诸人们的价值理性和伦理情感,使之成为天经地义的神圣存在。由于儒学词典中压根没有“人权”、“自由”、“平等”等概念,其“忠恕不对等”法则难以被觉察和质疑,又由于儒家愚民政策(“畏圣人言”和不可使“民知”等)实际上剥夺了百姓思考怀疑的权力,再由于儒学通过礼乐教化使其已具有类宗教的精神寄托功能,这就既形成绝对的话语霸权,牢牢控制了“思想舆论阵地”,使中国封建制度几乎从确立起就没遇到来自本土的合法性质疑,又避免了各种宗教势力坐大,影响世俗政权的权威。这些都大大减少了社会动乱的思想因素。如此精神控制乃儒家治国之一绝。

  其次,儒家用礼制预设的“家国同构”、“角色差等”社会组织形式遮盖甚或取消了阶级矛盾,巩固了封建等级制。儒家社会中,尽管每个个体都不享有完整的人权(皇帝也是“天子”),却都拥有或可能拥有绝对的角色权力。如梁漱明所说:“中国人原来个个都是顺民,同时亦个个都是皇帝。当他在家里关起门来,对于老婆孩子,他就是皇帝”[34]。这种儒家人格可能是畸形的,但它却实现了个人权力义务的内在平衡,使人人能将其弱势角色所义务承受的压迫,转身通过自己的强势角色权力转嫁和渲泄出去,从而都视等级制度为合理。包括受多重压迫的媳妇们,一旦熬成了婆,同样有着将多年积怨发泄的机会和对象!这便大大减少人们“犯上作乱”的可能性,使中国封建社会从上到下具有极强的自我调节和缓解社会冲突的机制。如此制度设计乃儒家治国之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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