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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程千帆

永远的程千帆



2000年6月初的一个悲伤的日子,菜九一上班,就有一个同事对我说:你的一个老朋友走了。我忙问是谁。被告诉说,是程千帆先生。程老时已八十八岁,按理说也不算是太大的意外,但菜九还是为之一震,脑海中立即涌现出十年前家父去世时没有撰成的残联——俱往矣,先人已乘黄鹤去。下联原来就没想出来,这个时候也当然想不出来,一直到今天仍然没解。只是此联用在程老身上,更合适。因为程老是武汉出身,黄鹤楼或可寄托其思其情。菜九有什么资格去做程老的朋友,不过是一个努力折腾以求无愧于程老错爱的求学后辈而已。当时感到一阵悲哀,不是为程老,而是为自己。因为这些年来,菜九也算能非常轻松地写正儿八经的学术论文,自以为硬碰硬的发现也着实不少,在我心底深处,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天拿上一堆成果到程老处展示一下,以证明其对菜九的青睐并没有看走眼。而程老的遽归道山,使得菜九的种种努力都失去了相当多的意义。至少,菜九想取得程老认可的那一天,永远地失去了。可能在很多人心里,都没有意识到程老也是会死的,所以程老之死就搞得很多人如菜九一般,手足无措了。打听了一下具体情况,得知程老是在中华大典会议上病倒而终于不治的。战士死在疆场,学者死在讲台。程老之死实在应归于战死之列,而这样的死法或者也是一种天意。因为程老的一生,着实是奋斗不息的一生,而其最后又以一种正在战斗的姿态倒下,就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可以无限解读的符号。在去南京大学为程老设置的灵堂之前,菜九综合程老的名字与其致力颇多的唐诗研究,草撰一联,请书法家同事王春南书就:曾就老杜细论文,今从太白济沧海。上句指杜诗“文章千古事”,其中含“千”字;下句化李白诗“直挂云帆济沧海”,其中含“帆”字。
程老的去世,使南京大学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也使整个学界感到震惊,各地的学者与学术单位基本上都在第一时间就发来唁电。菜九以为,这种震惊包含着不知所措的因素。如果说损失,程老几年前就停止研究了,不会再有新作问世了。当时无所不在的惶惶然气氛的奥秘,菜九也是在日后才一点一点回过味来的,借此机会说出来与人们共同参详。程老无所不包的学术根基,决定了其为中华文明的一个传承中继站,即使他什么都不用做,其存在就会使人觉得踏实。儒学有尊崇先贤的传统,因为这些先贤承载了传道的重任,尊贤即重道,所谓人在道在统亦在。古之圣贤皆不可见,今天可见者,唯有程老,程老这个对传统文明的最佳者继承,亦是人在则道在,道在则统在。如今程老忽然鹤驾西去,原本就危危欲坠之传统学问,一下子又失去了一根赖以维系之巨柱,人们的惊恐应该包括这种内涵。就好像一群孩子突然被遗弃了,未来将如何,一片茫然矣。孔子哭颜回,天丧予。这是哭道统传不下去。人们哭程老,虽然没有如孔夫子那样明确指出哭的内涵,但道统失散、传无可传的成分在其中矣。
但菜九环视灵堂内悬挂的挽联,心里颇不是滋味,觉得大部分甚至全部挽联都没写到位,什么泰山北斗啦、硕学鸿儒啦、国学大师啦,这些称呼固然可以状写程老,但用来形容张老、王老,也没什么不可以。究竟应该怎么写,菜九没这个量,也写不出来,或者李太白的自挽“仲尼丧兮谁为出涕”,庶几近之。而缺了这方面的元素,痛悼的意义就迹近泛泛了。
在程老遗像前,菜九在程老的注视下,感觉到巨大的失落,并且有孤独与寂苦之感。菜九只能对着程老遗像默默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以对得起程老的抬爱,望程老在天之灵助我一臂之力。
菜九今天静心回顾往事,惊异地发现,我的所有学术方面的知识积累都是在程老生前就全部完成了,此后便没再进一步。近十年来,完全吃老本。没有学术根基却有老本可吃的事,可能有史以来,菜九是独一份了。期间之所以能整出点动静,完全是在旧有基础上精耕细作,搞局部整合,选择新视角与新的切入点,大搞气多于史,文胜质则野,眩人耳目。
从灵堂出来,菜九去看望了程师母。程师母见到菜九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帆最后一直在说对不起黄先生。菜九一直以为程老是汪东的学生,于是搞不懂怎么就对不起什么黄先生了。程师母说是黄季刚先生,因黄先生的遗著尚未整理出版。后来菜九又在多处看到类似的报道,都提到程老一直以未能将黄先生著作整理出版为临终遗憾。菜九对此颇不以为然。当年晚些时候,菜九在北大三角地发帖,以为程千帆对得起黄季刚,反而是黄季刚误了程千帆。此论肯定大违程老之意,但菜九自有菜九的道理。菜九以为:“程老的遗憾并不合理。程老具有第一等的才华,又具有第一等的气力和胸襟,并生活于曾经相当宽容、人才辈出的时代,他完全可能成为胡适之第二,但他没有(沈先生岂是江冬秀可比)。原因在于受到老师限定道路的束缚,道路狭窄,局面打不开。画地为牢,只能如此。胡适先生的起点并不高于程老,无非是无拘无束,天马行空,最后任何方面均为宗师,任何出手,都成极品。以程老的聪明才智,又亲见胡适之成功的先例,且与胡适之同一时代,居然没有以胡为榜样,奋然崛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程老并没有任何对不起老师的地方,正是他的尊师之情,耽误了他自己。此说对程老颇不恭,但有实事求是的意思。程老生前,菜九无任何报效,愿此妄说能抒解其在天之灵的不安。”确实,程千帆先生师出黄侃之门,得其真传,国学根基坚实无比,学贯中西,几道兼通,因此具有第一流的根基、第一流的才情,兼之第一流的眼界与聪明,又身处学术风气空前自由活跃的时代,他完全可以异峰凸起,与梁启超、胡适之鼎足而三,成为整个中华文明的擎天巨柱。那样一来,较之于今天的成就,其高下实不可以道里计。程老没见过梁启超,但胡适之绝对是有机会见到的。以程老之才情抱负,菜九以为他应该有像胡适之先生那样领袖群伦的追求。程老应该是跟胡适之一样聪明绝顶,其国学起点或者还在胡适之先生之上,但这种历史性的机遇没让程老给抓住,菜九不仅要为程老叹,更要为中华文明而叹啊!程老虽为黄侃门生,但对胡适之先生的学识亦谙熟于心,当年其赞菜九“能读出声来”,及叱菜九“拿证据来”,正是最正宗的胡氏之论啊。所以,程老这个黄侃弟子,实亦为胡适之信徒啊。
除了惦记着黄先生的事外,程老临终前放心不下的还是那些跟随其多年的弟子,他清楚地感觉到大限将近,但没有一句与自己有关的交待,全都是对不起老师,舍不得学生。这是何等心肝耶,完全是圣人无我的襟怀啊。程老的一生是为了传道授业解惑的一生,重点在于传道,而其生命又正好定格于国学传承的中继站角色上。程老走完了其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一生,既与伟大的中华文明融为一体,又从这个浑厚的一体中凸现出来,成为一个中华文明的象征的符号,向世人展示中华文明的魅力。
现在可以盘点一下程老的一生。在菜九看来,程老的一生大致由两极构成,一是极度的坎坷,一是极度的幸运。程老遭受的痛苦,应该是人世间所有痛苦的极致。程老经历了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的战乱动荡生活。尤其是反右落难时,真是举世封杀,举世皆敌,程老一家三口如惊涛骇浪中的一条小破船,随时会有灭顶之灾。最不堪忍受者,程老与最心爱的治学之道隔绝了,这实在是比要他的命更为严重的处罚,而他也确实准备弃这个与他为敌的世界而去,所以,生还是死这道选择题,程老也如司马迁一样,在当时是做过无数次的。最终程老决定不再选择,而是要坚强地活下来。与司马迁不同者,程老甚至真实地尝试了生与死的轮回。难怪在最后的死神降临之时,程老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死亡本身的惊慌,因为最后的四十年,原本就是被其置之度外的。他已去过一趟鬼门关,所以把生死看得非常淡,故而写下了“不留骨灰,不修坟墓,不举行任何追悼仪式,不接受任何赙财”的遗嘱。说程老是幸运的,是因为程老具有最高的天分,又受到最好的教育,得到最有名望的老师指点,治学之初处在最开明的时代,娶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研究方向从一开始就完全押对。遭受极度的厄运,但既没有没顶又没有沉沦,亦不受同化,仍然保持了强烈的学术追求与第一流的学术探求力。最后的二十多年,又因为匡亚明先生打破常规与一切条条框框,引进起用了程老,使他的晚年大放异彩。这些罕见的好事集中于一人之身,本身就是奇事一桩。而作为一个最为出色的学者,有了这种幸运,那个极度不幸,包括生死轮回,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计。 茨威格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一个人首先要有见识,然后是有运气,然后是足够的健康长寿。而程老正是这数者兼具,成为怀有最正宗国学传承的硕果仅存者

各种挽联中反复提到的巨星殒落,倒是状写出了程老去世对菜九的震动。至少程老是照耀菜九生命的一缕阳光,他的去世,使我的世界也黯淡了许多。人生黑暗丑恶太多,光明美好太少,因此,每一个美好光明,都是生命的深层次依恋,是维系生命的营养要素。而这些美好光明,常常是在其失缺时,才凸现出其价值。程老生前的最后几年,菜九平均一年都不能去看望一次,而当程老离开这个世界时,菜九才觉得从程老游的日子是那么的温馨,甚至程老对我的喝斥,都令人无限怀想。所以菜九给程大姐写信时提到,程老如冬日之阳,使人感到温暖。如今这个非常乐意提携菜九的前辈溘然长逝,菜九的生命中就少了一缕阳光。为此,菜九特意将自己的最后一个诗歌作品——给家父的悼亡诗寄给程大姐。此作不仅是程老生前未曾看到者,更因为其中蕴含的情感,与我对程老的情感颇多相通之处,并估计,程老对其师黄侃诸先生或者也怀有类似的情感。

面对亡灵——————家父五周年祭
   
流逝了的岁月已在记忆中模糊了轮廓
那纸告丧的电报愈发使人触目惊心
对自己感觉的怀疑成了生命的一种常态
已无法改变的铁定了的事实
也无法改变我对你仍旧一往情深的执著

经常性地你在我梦里介入生活
我用成倍的清醒时光续补着由梦提示的段落
从此生活一步步深入沉重
我也从此意识到真实与虚妄之间其实没有隔膜

一意孤行我走进梦里找你
是否因为太多的过去时光被你带进虚无缥缈的部落
理智不住地教诲我们惦念过去是一种不健康情绪
毕竟我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对自己大声说
你不是在同过去一道正从无法猜测到的方位压榨生活

由此醒悟自己一直在过一种缺少底气的生活
再因为缺少了你那更成为一种无根据的漂泊
现在看来你当初也决不比我多一分清醒
只不过那时你与我结伴并且引导着我

你的缺席开始让我的世界扭曲
阵阵滚雷在我耳畔轰响————
被遗弃的恰好是我

真正只有自己才知道被遗弃是耻辱的标记
曾经傲气过的脊梁也开始向外透出虚弱
我还剩下什么
或许只有无从递交的爱意无缘表述的忏悔
以及被它们轮番鞭笞显得伤痕累累的魂魄

你的缺席也将混沌的世界洞开了一个缺口
或许世界因此不再混沌
或许世界因此更加混沌
就在无从确认无从定位无从把握的状态中
生活变得茫然存在变得渺小生命成为一种困惑
人生积攒起的万种艾怨不时从生命的积淀中提取出来
全部涌向你留下的缺口并在那里碰撞交错

从此开始恍然缺憾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状态
即便将所有的依恋所有的失落所有的追悔折叠成小纸船
又怎能奢望它们会自行漂入你的梦河

我已习惯了你站在梦的尽头看我
透过你影影绰绰我看见无数祖先构成的天幕
一条通向久远的路渐渐浮出我心海
或许我就快要触摸到存在中潜伏着的古老脉搏

或许我就是前人向未来放飞的一只风筝
你则是刚刚断掉的那个线头
你正代表着全部前辈在生命的彼岸看我
已经飞得十分疲惫我还将振作精神继续远扬
且负着沉重的眷念替代你们去搏击生活

1995年9月

在程老离开以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菜九通过阅读各种撰述,对程老的了解远多于从程老游的时候。那么,此前的从程老游,实在是梦游啊。菜九从那些撰述中知道,程老固然对晚辈极为谦和,但更多的是对所有阻碍学术研究与发展的人和事,从来就不给什么好脸色。程老正是孟子所说的“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大丈夫伟丈夫,其所具有浩然正气铸就了他的伟大人格,成为了一种长存于天地之间,可与山河同俦、与日月争辉,鼓舞人类前进的永恒的精神力量。因对程老有新的体悟,故在程老逝世次年忌日,菜九又撰一联:

铁肩担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妙手著文章,奈何以死而拒之
一下子就将程老从李杜层面,上升到孔子老子层面。菜九拿上此联去拜望了程师母,共同缅怀了一阵程老。程师母代赠程老的《桑榆忆往》。此书于程老生前就交出版社了,但正式出版,则是程老身故后的事了。这也是我跟程师母的最后一面。2005年,菜九自费出版读史文集《古史杂识》,想给程老报个喜,便给程师母打了无数次电话,但均无人接听,后询之程大姐,才知道程师母已于2004年辞世。程大姐说,与程师母几十年来相处甚相得,老辈的去世令人伤感。菜九亦然。
最后的程师母,此前的程老,他们的死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旧时代,其具体的时间跨度,应该从洋务运动算起,直至抗日战争。在这个时代里,旧学昌盛,又新知大开,所以人才辈出,群星璀璨,各领风骚。程老与程师母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正是旧道德淳正,新知识亦纯正,举手投足间的风范,其后来者无论如何也学不来。以往我们还可以从程老及程师母身上感受那个时代,而二老身后,人们大概也只能从纸上遥望那个时代了。

程老反复再三的对不起黄先生的临终遗言,给人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即使菜九自信是黄先生拖累了程老,但程老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重复表述,仍让我心里一直放它不下。近来,因与也是黄侃一脉的钱超尘先生搞得很熟,对程老的临终遗言又有了新的理解。钱老是北京中医药大学的教授,七十多岁的人了,国学根基扎实,传道情结深厚,一个偶然的机会,菜九于其所在的教研室听到他与年轻后辈讲古,语言中对其老师陆宗达先生的学问与用功充满敬意,使菜九身临其境地领略了那种老派学人对师门对学问深入骨髓的尊崇之情。钱先生对菜九说,他争取定期给年轻人讲一讲训诂之学。其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使传统正宗的学问能传多少传多少。但在菜九看来,他的这份良苦用心或者要大大落空,最终会搞得传无可传。可能他自己也看到这种前景,因此,钱先生即使一只眼睛已看不见,仍然在挣扎着前行,其情可悯。此情此景使菜九猛然想到,程老临终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黄先生之言,极可能不是其家人与门人所理解的未能将老师著作整理出版这么简单,而是包含了从老师处得到的真学问未能往下传的意思在其中。程老曾对菜九说过,做大师的小弟子很幸运,辈份一下子就高了上去。而程老的临终遗言使菜九想到,这个小弟子在辈份高之外,可能还有一份责任大的因素。因为老师最后的学问都传了给你,你没能传的下去,九泉之下又如何能与老师相见。如果真是含有这层意思,程老最后的情状之哀之惨,与孔夫子的“天丧予”之叹精神相通,直可使天地为之垂泪矣。
试想,最初程老从黄先生处接下传递国学的接力棒,当其跑到人生终点时,猛然发现,这个棒子还在自己手中,其心中之凄苦,难以名状,无怪其哀叹不已,三焉致意。或者以为,程老的学问已悉数传给了其弟子门人,完全可以安心了。但菜九要说,此认识与事实相距甚远。程老生前死后,程门弟子已成为学界的一块鲜亮招牌,阵容赫赫。但鲜亮也罢,赫赫也罢,不过是各自在施展程老的一支一节。如果仔细推敲,论继承,远未全面;论发展,或者有限。程老门人的文章著作可谓多矣,而即使捏聚成团,估计也当不起程老之斤两。就如同孔门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合在一处,也敌不过孔夫子一人,道理一般无两。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这些孔门弟子形容孔老夫子的话,也正好让程门弟子用来形容其与程老夫子的差距。何以至此,非程老不善传道,亦非弟子不够勤奋,实乃形格势禁,传无可传。用程老的话来说,你们没有我求学时的条件,故教学的方式亦应有所区别。因为没有了传道的条件,程老的传道只能是退而求其次的传,与其传道的本心,与其理想的传道,差距甚远。整个传道的环境氛围都不存在了,这个道就实在无从传起。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人能弘道,无如命何。
苍山老弟曾乐观地估计,再有三五十年,或者有大师出。但菜九可没这么乐观,看我们今天无比失败的教学体系像个能出大师的样子吗?我们今天的教学骨干力量中像有大师的因子吗?离开了这两点,大师又从何而来?一个人的知识总量之巨大,应该是大师的硬杠杠。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引入程千帆先生自己对大师的定义: “大师应该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他本身研究的对象博大精深,超过同辈人。另一个是更基本也是更重要的,就是他能开一代学术风气,以他的人格、品德、学问,来启发整个一代人。”那么,未来大师的出现或未有穷期矣。
人们之所以说程千帆先生是大师,基本上还没有沿用程先生自己对大师的定义,更多的是看重他所拥有的巨大的知识总量。这个巨大,似乎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态势。只要你跟先生学,哪怕学一辈子,他总有东西教你。即以这个巨大知识总量反观现在的学者,尽管可以同时带硕士、博士、甚至博士后者多矣,但他们真的能拉开这三者的教学梯次吗?对此,菜九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理由很简单,就是他们根本不具备这种知识总量。知识总量不够怎么办,玩题材,玩概念,大卖注水猪肉,除此之外,实在也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只不过这种搞法,抖落其虚活后,就会露出识量有限的原形。因为缺少大师,更因为缺少产生大师的土壤,这种识量有限的普遍存在,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整个社会的修养生息,将会缓慢无形地营造产生大师的环境,这个过程将会相当漫长。而在没有大师的漫长岁月里,程千帆先生作为最后一个或一批大师,将受到长时间的怀念。

在写这个文字期间,程门弟子苍山牧云多次来电与我互动,从言谈中发现,自己对一向仰慕的程老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菜九动念写程老之初,多数是出于程老对菜九的私恩深重。而写到这个份上,公心与私心已分无可分了。因此,此刻菜九对程老的崇敬,已超越了当初受其赏识之境,程老实在有一种精神上与道德上的感召力,成为了菜九人生道路上的路标与楷模。并且,程老实在是一本摊开的大书,可以常读常新,永远地读下去。大概基于这种情感,苍山也私自封我为程门的家人。尽管菜九对程老的推崇与尊重或者与其真正的家人与门人可有一比,但这种名分我还是不要的好,程老门下也实在不宜有如菜九般嚣张粗野之人。菜九身处草莽,独来独往惯了,无门无派,也就无拘无束,行事非常方便。
苍山牧云告诉我程老关于学问的理解,使我深受鼓舞。程老说,所谓学问,就是能在很窄的地方,挖到特别深的东西。程氏学问说,较之于钱锺书所界定的“学问是三二野老在荒郊野岭探讨人生问题(请核实)”更实际;甚至于较之于胡适先生倡导的“以经解经”之说亦更多可操作性。菜九这些年来所做之事,不正是在很窄的地方,做深度的挖掘吗?看来菜九的某些努力,亦甚合乎程氏章法,不属于胡闹,还是有望得到程老认可的。知道程老有此一说,菜九又开始想入非非了:嘿嘿,没啥学问根基的菜九,居然也做成了若干正宗学问的事,莫非是一种天意?更妙者,菜九一向自以为自己是开坦克的,只有撞人的份,而绝不怕人来撞,如果人要来撞我,基本上都讨不到好去;而程老与学生谈话时,居然就有“你是破汽车怕撞,要是坦克车还怕撞吗”之说(1984年4月11日蒋寅记,见《桑榆忆往》)。如果让程老知道,日后的菜九居然真的开上了坦克,横冲直撞,放肆无度地四面开炮,滥杀有辜无辜,或将喜不自胜矣。

因感念程老对菜九的恩情,我总想找机会回报万一,所以如果遇到程门一脉需要帮助时,总想往里面掺和。好几年前,我女儿不知如何认识了莫砺锋的博士生张巍,张生毕业前需要发论文,无权无势的菜九也自告奋勇找门路,努力了一大圈,最后什么力也使不上。今年,徐有富的博士生周生杰有著作想找门路出版,菜九又掺和进去,最终又是没有搞定。在报程无门且无果的情况下,菜九却于不知不觉中蒙受程老提携之余荫。2000年,菜九将一篇论文从网络上交给素不相识的杨玉圣,当时菜九还不似如今稍有薄名,但杨玉圣先生居然就请人将其刊发在史学月刊上。本来菜九以为文章能刊发,是菜九的考据工夫了得,近来从网络上查到,原来杨玉圣采访过程老,即为其深深吸引,或者就在与程老的短暂接触中,杨君也感染上了程老的提携菜九之情,无意中为菜九出力。于是,程老对菜九的提携不仅表现于其生前,亦延续到其身后。程老的福泽真是绵长不绝啊!

去年(2008年),河南的一家期刊《传奇故事*百家讲坛》八月刊,同时刊载了程门弟子莫砺锋和菜九的文章,在目录上更是紧挨在一起,程老的爱徒与其非常乐意提携之后辈聚在一处,这种景象难道不正是程老特别希望看到的吗?为了让程老的在天之灵能亲眼目睹这一幕,菜九特意多要了几本期刊,想让程大姐捎(烧)给程老,但去年打了无数次电话均没找到程大姐。这桩心愿,直到今年拿到《历史的侧影》样书后,才得以落实。
盘点往事,程老身后,好像菜九一直就只做一件事,即孜孜以求地要让程老知道,这些年来,菜九并没有虚度。何以至此?皆因为程老对菜九的诗歌创作有所企盼,而菜九又正是在这一点上辜负了程老,那么总要给个说法吧。就如同一个违背了长辈意志的孩子,总要向长辈作个解释吧。这些年来,菜九的文字也多少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社会认可度,这或者也算脱离了完全意义上的自大自恋之自我喝彩。所以,菜九就是那个违背了长辈意志的孩子,觉得是到了向长辈作出解释的时候了。于是,菜九一直在憧憬、在筹划向程老这个老长辈举办汇报演出、成果展示。《古史杂识》、《历史的侧影》固然可以算一种成果展示,但还算不上汇报演出。既是成果展示又是汇报演出的,则非菜九段山寨大阅兵莫属。

今年端午节,菜九将自己一直以来天下去得、正在满世界张贴的文字,集合成一个网络文集目录——菜九段山寨大阅兵,放眼望去,枪刺闪亮、部伍雄壮、铁流滚滚,以至于这种传统意义上当划归于目录学的内容,也成了可以在网络上到处摆谱的篇什,并亦颇有威名。其后到了菜九怀想程老之时,常常就会忍不住网上发帖,请老人家在天之灵检阅菜九的部队。而菜九的部队,完全可以视作为程千帆先生、沈祖棻先生、陶芸先生的部队。三位老人家一生澹泊高雅,或者也是需要偶尔换换口味的,菜九这样火爆嚣张的文字,多少也可起到些微的调剂作用吧。三位老人家如果觉得冷清,如果偶有雅兴,可以在任何时候检阅菜九的部队。那也是你们自己的部队,想什么时候检阅,就什么时候检阅;想检阅几遍,就检阅几遍;那还不是方便之至。那一通通轰然擂响的战鼓,依稀传递着程老心底涌动的奔雷;那一面面威风八面的战旗,分明是程老胸中驶出的一队队征帆。
后记:此文字的初稿于20091008写成。在1007凌晨,菜九生平第一次梦见程老。程老对我说,你出书了,拿来,我给你签字。菜九奇怪:怎么要在我的书上签字呢?应该在你自己的书上签字啊。但也不敢这么说,就把我的书拿来。那是一个开本很大的书。程老翻开封面,在扉页的左下角签了千帆二字。这些天我一直在思索这个梦的寓意,今天猛然想到,莫非这个梦表示程老认可了菜九的瞎折腾,认领了菜九的那些个满世界摆谱的大阅兵的受阅部队。1020记
纪念的是程沈二先生,诉说的是孜孜求索路。对真学问、纯学术,已至魂牵梦萦的境地,难得,支持下。[ 此帖被岳樟在2009-12-10 18:39重新编辑 ] 岳樟 老菜与千帆先生的一段缘,很令人神往。学术泰斗本身就是一种催化,即便不能亲受点拔,身处其侧也可以体味学术的感召。因为我大本时就读的是理工大学,这种机缘就有些求之而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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