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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zt

(二十一)

中国官大法小,刺猬横行,升斗小民都是温顺的兔子,纵然周身铁甲,照样遍体鳞伤。所谓“有法必依,执法必严”,不外乎三个原则:要办法不要宪法,顾人情不顾国情,讲治理不讲道理。县委书记一句话,胜似西天百卷经,法律算个鸟。圈内有句名言:“权利无保障,即是无权利。”现实即是如此。我是公民,有选举权,但从没投过票;我依法纳税,有知情权,可从来不知谁花了我的钱,花在什么地方。想来无非几个去处:或为杯中酒,或为盘中馐,或为赌台豪博之资,或为小姐胯下之费,反正没人敢过问,花钱的理直气壮,掏钱的忍气吞声。律师以维护当事人权益为天职,其实自己的权益也没有保障。执业证一年一审,年年交费,99年交5000多,2000年4000多,今年降了一些,2550元。其中大部分叫注册费,其实是律协的会费,我连续交了13年,明知这事违反了国务院的规定,一无依据,二无道理,绝对是乱收费,不过收钱的全是大爷,惹不起躲得起,只有忍痛掏腰。全国13万律师中不乏高人,有名教授、大学者,人人精通法律,个个舌灿莲花,没一个敢稍有微词。

这权利没法主张。发文收费的是财政局的大爷,虽然文件违法,可该大爷只发文件不收钱,这在法律上叫做“抽象行政行为”,不可起诉。律协的大爷按文件办事,只要文件没撤销,收钱就是合法行为,所谓“恶法亦法”,不能起诉。这事外行很难理解,打个比方:流氓教唆瘸子打哑巴,哑巴他爹过来评理,流氓说:我肯定没责任,又不是我打的。再去找瘸子,瘸子也有道理:流氓叫我打,我敢不打吗?

在这里,律师就是那苦命的哑巴,而且更惨,他连个爹都没有,只有一群狠心的后妈。

这是律师生涯中最温柔的刀,还有更锋利的。93年我接过一个执行案,标的很小,说好了律师费给2700。那时没有经验,也没带当事人,自己去了法院,被执行人是郊外的一家养殖场,法官开车,走到一半说要加油,我当然识相,掏了100多。加完油已经中午了,先吃饭,又是300多。吃完饭当然要休息一会儿,进了一家美容院,两位法官又洗面又推油,我一看这阵势,立马缩成一团:钱不够,麻烦了。赶紧回去找老潘借钱。回来时晚了点,老板娘正跟法官要钱,法官当然不肯给,吵得一塌糊涂。我赶紧买单,整900。一位法官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原来你不着急啊?那回去吧,别执行了。”我连连道歉,还不能说借钱,只说有点急事。法官点点头:“哦,原来有急事,爹死了还是娘死了?”我不敢接话,另一位法官戳着我的脑门,语声悠长:“你架子挺大啊,魏——律——师!出来办事还让法官等,法院是你——家——开——的?”我再三赔罪,两位尊者不为所动,连声作狮子吼。最后美容院老板娘都看不过去了,说行了吧,人家小伙子挺老实的,你们要吃了他啊?众所周知,法官六亲不认,唯独敬爱老鸨,这才平息了风波,开车继续前进。到了养殖场,工人说老板不在,法官摊摊手:“老板不在,改天再来!”我知道没戏了,拿着发票去找当事人,当事人不肯报销,指着鼻子质问我:“我请你干什么的?要钱!你干的什么?花钱!我他妈傻啊?不会自己花?”

那夜里雨下得很大,我走了40分钟,终于回到住处,那是一间低矮潮湿的农民房,月租130元。我一头扎在床上,感觉周身寒彻,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只有满身雨水冰冷而缓慢地流淌。

那年我24岁,很穷,也很善良。每个好孩子都有人疼,唯独我没有。

那夜的雨水即是我的河流。13年来我曳尾其中,所见只有猩红的大嘴和森森的长牙。我曾经血流满身,皮开肉绽,终于生出了一身鳞甲。这河中别无营养,我以淤泥为食,以漩涡为家,久而久之,每一个鳞片都变成了刀。

陈杰完了。我看着他上了警车,心里忽然有点难受:这小子不算太坏,死得太早了,才25岁。

这计划非常周全,除了最后那两万,剩下的33万全是假钞。精品印尼海盗版,有水印,有防伪线,做工精美,肉眼几乎无法分辨。放钱的柜子正对超市入口,人来人往,我料定他不敢当场验货,最多隔着袋子数一数。数的时候心惊胆战,肯定不会注意底部那几袋软绵绵的东西。

那是4袋玉米精粉,净重 630克。每袋都掺了半颗摇头丸粉,其中含有微量的MDMA,不是移动公司的新产品,而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学名甲基苯丙胺,俗称冰毒。

这是最毒的:中国的毒品案件不计纯度,只计数量。630克甲基苯丙胺,以持有毒品罪论处,7年以上或者无期;以贩毒罪论处,死刑。

景发旅馆的登记簿上有陈杰的身份证号,不过名字写错了,不叫陈杰,而叫陈志胜,那是他上大学前的曾用名;这旅馆位于北郊淮阳路,经常有缅甸入境者投宿,地段非常合适,离陈杰家只有两站路。

肖丽说过,这小子行为不检,不止一次在酒吧里吸食摇头丸,很多人可以作证。

有前科,有动机,不过都不是重点。这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在曹溪看守所,那里有3个人正等着他。

9天前公安局抓了两个假钞贩子,缴获假钞两百多万,这案子线很长,幕后黑手还没挖出来,所以钱一直没清点销毁,全放在郑芝龙的车里。郑芝龙是刑侦大队的侦察员,也是王秃子的表弟。

我做的很简单:把33万假钞买下来,按1:2的比例。这价格高了点,普通台湾版卖1:10,做工最精致的也不过1:5。郑芝龙原打算卖给我70万,话说得很明白:“反正你要掏35万,给他不如给我。”我心中暗怒,想这他妈不是明抢吗?王小山帮着讲了讲价,最后17万搞定。这钱掏得很心疼,不过总算物有所值:一条25岁的命。

这是计划的全部内容:两天后的夜里,陈杰被送进曹溪看守所,那时我和王秃子正在郊外挥金销魂,郑芝龙正在废寝忘食地调查取证,天亮时他再次核对证物,发现了大量毒品。这是大案,破获了可以通令嘉奖。他立功心切,立即赶往曹溪,那时犯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看守所的崔金友主任是郑芝龙的警校同学,6年前他抢了郑警官的女朋友,这次将因玩忽职守而受到严厉处罚。

这就是我的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猎枪。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注定惨败的棋局,我们无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为最终使命,从来不问前路是一袭红毯,还是万丈深渊。

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给海亮拨了个电话,贼秃开口便没好事,说下午有场法会,请我去观礼。我长叹一声,心想什么他妈观礼,还不是找老子化缘?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沙门一派铜臭,人间何来净土?正要推脱,转念想反正没处可去,不如随喜一番,这老秃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说不定能派上什么用场。

赶到时已经四点多了,青阳寺万头攒动,烟火蒸腾,每一张脸都显得扭曲狰狞。现在信仰也成了产业,青阳寺一年门票收入一千多万,每逢佛诞盂兰、菩萨降生,和尚们照例要搞法会,有上人说法,有高僧谈禅,更有猛将叫卖狗皮膏药:吃弯刀,睡钉板,头顶贯油锤,胸口碎大石,堪称金刚附体。这买卖十分赚钱,铜钹一响,黄金万两,光香烛就能卖七八十万,着实发了大财。有次我向海亮问难:“既然铜钱为轻,佛法为重,你为什么还要收钱?”他白眼一翻:“阿弥陀佛!佛家香火向不轻传,唐僧取经还要拿钱买呢!”

这话宏大庄严,不过在场的都知道:这里的“阿弥陀佛”跟“他妈的”是一个意思。

和尚正跟潘志明对坐长谈,我悄悄进去,发现老秃新添了不少装备:两双名牌皮鞋,一个蒸汽熨斗,桌上放着LV真皮钱包,旁边还有一本《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作者名字极骚,估计是个日本人。四壁挂着不少条幅,有替天行道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视死如归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有诃佛骂祖的: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最后一幅拿自己开涮:君子不近僧尼。我一下笑了,拿起那本《成都》翻了翻,海亮一把夺去,说这书不值一看,是阿弥陀佛的垃圾。转过头继续开导老潘:“世上有两种坏事:一种是作恶,一种是犯错。作恶的自有天谴,犯错的你要饶他。我们都是凡人,都会犯错,对不对?你太太的方式不当,但她的心是好的,只是犯了个错,你要给她改过的机会。”

老潘立刻呆了,我心里也是一动,突然想起了肖丽:她是作恶还是犯错?是故意害我,还是无心之失?老和尚一声断喝,满屋醍醐乱喷:“你们都在梦中!红尘遮眼,不见灵山。身入丛林,不闻雷音!”说罢抖着腿进了厕所,只听尿响哗啦,屁声如雷,我敬畏全失,心想这老秃貌似善知识,其实也是个放臭屁的,肖丽作恶或者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老潘还在那儿发呆,嘴里喃喃自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我怎么会……”我拍拍他的手:“顾菲的事我听说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错,可后来怎么说?一再跟你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这家伙瞪眼真吓人,我心里一抖,刚想解释两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僧袍上湿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赶紧岔开话题,向他求字,这和尚书法不错,有位金石家专门送了他一方闲章:“右军不如,摩诘难问”,说该秃色艺双绝,远胜王羲之和王维,牛逼吹得结实无比。

海亮看看我:“魏达,你周旋红尘,却不能明断生死,我送你一句真言。”说罢提笔疾书:生而不忧,死而不怖。然后转向老潘:“志明,你处世有根,守志清白,我也送你一幅:‘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希望你能坚持住。”我一下皱起眉头,想这秃驴真是土行孙日的,这不是鼓励他破罐子破摔吗?
老潘结婚时谁都没请,偷偷把证领了,该加班照样加班,该办案照样办案。后来我和曾小明逼着他请客,老潘推不过,答应晚上摆一桌,还叮嘱我们保密,不许送礼。那是1996年,他已经提了审判员,法院人手紧张,很多案子都是独任审理。曾小明也是多事,找人联系老潘的当事人,逐个通知,话说得很露骨:“潘法官结婚,你们识相点。”布置完天也黑了,我和曾小明先去,老潘特别高兴,又说又笑,不停给顾菲布菜,曾小明故意灌他,先叫了一瓶白酒,喝完了又上啤的,老潘毫不在乎,酒到杯干,还跟我们叫板:“就你们俩还想灌我?门都没有!”我们暗暗好笑,这时门吱呀一响,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区老板十分放肆:“不行不行!地方太小!”转身叫服务员:“其他客人都赶走,这饭店我们包了!”老潘立刻阴了脸,说我们同学聚会,你来干什么?区老板大咧咧地:“哎呀,你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和曾小明赶紧帮腔,老潘发作不得,只好安排他们入席,但坚决不肯开第二桌,让服务员加了十几把椅子,挤了个风雨不透。区老板大肆叫酒,白酒10瓶,啤酒两箱,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杯杯先劝老潘。这是曾小明计划好的:英雄盖世,难敌老酒一坛。纵然力能伏虎,终究挨不过三杯两盏。七手八脚灌倒了,以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钞票没记号,他想退都不能退。老潘也明白,喝了两杯,突然说要上厕所,大步跨出门去,我们都没在意,还是区老板眼尖,啊呀叫了一声,说他不是上厕所,是去买单!说着拔腿而出,边冲刺边掏钱,不停嚷嚷:“这不行,这不行!我来,我来!”老潘拦了两下没拦住,突然神威大发,嘿了一声,拦腰将他抱了起来,狠狠夹在腋下。区老板身材短小,被他制得动弹不得,横在空中手脚乱舞,嘴里只是叫:“哎呀,不行不行!你你你……”老潘也不理他,一只手掏钱结了账,沉着脸走进包厢,众人都批评他不像话。老潘嘿嘿一笑,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来,大家干了这杯。”众人纷纷仰脖。老潘擦擦嘴:“今天我结婚请客,本来没计划你们,既然来了,那就吃好喝好,不过话说在前头:今天谁都不许送礼!”一群生意人都笑,说哪有结婚不收红包的,一定要给。区老板带头:“哎呀,你请客我送礼,天经地义!别的不说了,这些你收下!”众人相继掏兜,也是事情太急,连红包都没准备,一摞摞全摆到桌面上。老潘愣了:“这么多?”区老板谦虚:“哎呀,这就不叫钱!一点小意思!”老潘脖子都红了,像害羞又像恼怒,琢磨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一家给一张,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领了。众人当然不肯,区老板摇头晃脑地笑:“没这个道理!要么不收,要么全收,一家给一张——这不是骂人吗?”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区老板挤了挤眼:“兄弟们,他说不收,行吗?”众人大叫:“不行!”老潘没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小明,脸上明显有了怒意,顾菲拽他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老潘点点头,转身告诉区老板:“老婆在场,有些话不好说,让她先走。”我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家伙总算想通了,接着听见他告诉顾菲:“别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们今天赚了不少钱。”几个家伙同时起哄,说新娘不用着急,知道你们晚上还有工作,放心,很快就放他回来。顾菲笑笑出门,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这杯我敬大家,谢谢了!”满屋子欢声雷动,区老板大笑:“哎呀,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缓缓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纪都比我大,有的我该叫大哥,有的我该叫叔叔,都是场面上混的,要点脸,把钱收起来。”这话太重了,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不过掏出来的钱泼出去的水,谁都不肯往回拿。老潘点点头:“那我告辞了。账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喝。”然后指指我和曾小明:“你们俩,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尴尬之极,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还是区老板机灵,砰地关了门:“哎呀,潘法官,不收钱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边的人也反应过来,齐齐堵住门口,七嘴八舌地乱叫:“对,不许走!今天不醉无归!”老潘低头硬冲,众人舍命抵挡,撕扯了几个回合,到底好汉不敌人多,怎么都挤不过去,区老板大声吆喝:“来呀,请潘法官入座!”众人发一声喊,有的推,有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发现老潘的脸色越来越青,额头大筋突突乱跳,知道事情不好,赶紧低声相劝:“已经这样了,你就……”他不答话,忽然长身而起,双手发力,哐啷一声把桌子掀翻了,一时间杯盘乱响,汤水四溅,满屋子钞票乱飞,所有人都惊呆了,区老板扑通坐倒:“哎呀,哎呀,这……这……”老潘大步而出,在门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门扬长而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喝了一杯酒,看见那些钱翩翩飞舞,宛转落地,或浸牛肉汤,或沾鲤鱼鳞,每一张都有一个深情凝望的毛主席。

第二天我去找曾小明,曾小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妈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钱能拿吗?拿了还怎么办案?”我说你也太绝了,他们终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做法官,他们还有这好意吗?收了他们的好意,这法官还做不做?”

时光如水,一瞬十年,现在的潘志明头生白发,这辈子再也做不成法官,虽然他从没收过一分钱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开车下山,老潘一直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想跟顾菲复婚,他不说话。我接着问:“听说陆老板还在骚扰顾菲,你打算怎么办?”他慢慢抬起头,哀求一样地对我说:“别问了,别问了好不好?”我长叹一声,随手打开CD,听见北大诗僧悠远凄凉的歌声:

英雄功业今何处?

长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冢。

金宫玉殿生荒草,

曾见红袖舞,谁闻歌哭声?

前生恩,来世仇,都付了黄卷与青灯,

青衫湿,关山远,更难堪长亭连短亭。

红尘千丈路,人间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了,华灯灭了

满世荒芜头如雪,等尽千年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车,看着他一步一顿地往里走,月光清冷泻落,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快到门口了,他突然转身,脸上的股肉腾腾抽搐,涩声问我:“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二十二)

世风浇离,江河日下,人间已无英雄。城市里的生活越来越庸俗,最后只是简单的活着。为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切。只要能够活着,人们甚至不需要一个虚伪的拥抱。

林文忠来参加全国检察长会议,特意找我吃饭,说起老潘的遭遇,他唏嘘长叹:“老潘难做好人,我难做坏人,唉!”林文忠也是我同学,当年堪称神人,酷爱禅宗,从不洗澡,经常光着屁股在楼道里唱《东方红》,一肚皮诡异斑纹,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89年春夏之交的一个深夜,林某忽然骚动,爬上女生楼偷了一大堆乳罩内裤,正要溜走,被一个起夜的女生迎面撞见,我校女生向来骁勇剽悍,也不害怕,一声大呼:“抓流氓啊!”顷刻间满楼震动,一队队娘子军夺门而出,其中颇有力士,林某正心惊时,一彪人马驰骤而来,为首一员猛将,身长七尺,眼如鲜杏,手中倒提一杆拖把,迎面将他截住。书中暗表:此女天津人也,比我们高一届,姓房名小西,自幼家传绝学,力可搏象,有万夫不挡之勇,十八般兵器使得精熟。林某自知不敌,破窗欲出,那杆拖把疾飞而至,雷轰电闪般戳中他的腰眼,林某一声惨叫,顿时仆倒尘埃。众女齐声赞叹:“好枪法!”房师姐也不答话,揭下拖鞋啪啪抽他的脸,口中连声娇叱:“打你个流氓!打你个流氓!”林文忠挣扎反抗,被几位力士摁了个死,只得苦苦告饶:“我错了,我错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房师姐打到手软,心头怒火依然不消,把那堆赃物摊开,选了一条镂空绣花带香味的真丝内裤,喝令那流氓:“套在头上,滚!”林文忠面目青肿,鼻血长流,抖着手套上花裤衩,只听群雌粥粥,轰笑阵阵,他翻窗而出,在月光如水的楼顶跄踉狂奔,头上丝光闪烁,十分像个UFO。

这事之后他就失踪了。据说去了黄河孟津渡口,在荒野中搭了个棚子,渴了喝黄河水,饿了偷农民的玉米棒子,苦思冥想一个月,终于得道归真。回来时状如野人,须发蓬乱,身上老泥足有一斗,同宿舍的打饭给他吃,他白眼一翻:“吃饭?那不过是生物本能驱使的摄取热量进行转化分解并最终循环排出体外的单向度闭合流程,意义何在?”这话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很简单:饭到肚里变成屎,吃它干吗?义理固然深奥,一点没见他少吃,顿顿3个大馒头。

毕业后他分回东北老家,95年当选省里的十佳检察官,接着娶了市委秘书长的女儿,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升科长,升处长,34岁当上副检察长,任上办了几起大案,官声极好,资源又富,据说马上就要调到省里。

那天喝得不少,一瓶白酒喝尽,又叫了6瓶啤酒,老林有点醉了,翻来覆去地念叨:“没意思,唉,没意思。”我说你得了吧,青年才俊,少壮派,还他妈没意思?看看这帮同学,哪个比得上你?34岁升正处,38岁升副厅,有家有业,有身份有地位,还想怎么样?他连连摇头:“唉,都不是我要的,我他妈就想……我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这厮嫁入豪门,表面光鲜,原来底下也挺难受,瞧他憋的。我打了个响指:“好办!把酒喝了,今晚我来安排,保证实现理想,咱们想干啥就干啥,想扒谁的裤子就扒谁的裤子!”他直愣愣地瞅着我:“老魏,你信不信……我这辈子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当然不信,心想圣人早死绝了,我就不信他是恐龙蛋孵出来的。老林一脸惨相:“不是我不想,我他妈……我他妈是孙二娘落草——逼上梁山!”这话龌龊但是有趣,我哈哈大笑,他开始痛陈家史,历数他老婆的3大罪状:第一是不尊夫权,“我一个检察长,她……她敢指着鼻子骂我!说我狗屁不是,全是她爹给的!我……我操她爹!”第二是醋心奇大,上到80岁,下到8个月,女性一律远避,养只母猫都得先结扎;第三是阃令大于军令,司机是她的人,秘书是她的人,每天必须按时回家,上床前一定要洗脚刷牙清理鼻孔,早饭一定是两个鸡蛋一杯牛奶,皮鞋是系带的,帽子是带盖的,蹲马桶是两瓣的,见谁不见谁,全是她说了算,“老魏,你说说,这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说着摸出手机,“8点56,看着吧,再过4分钟电话就来了。

我蓦地发作起来,抓过那电话啪地卸了电池:“妈的,堂堂大老爷们被她管成这样,反了她了!走!咱们扒裤子去!”老林大惊,飞跳着过来抢手机,我紧紧攥在手里,他面如土色,连连央告:“给我,快给我!你可别给我惹麻烦!你可……”我长叹一声,说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他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有骨气!”说着拿过电话,手忙脚乱地装上电池,刚开机铃声大作,他两脚一碰,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小雪啊,我正在……啊没有没有,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查岗不方便,这不正换电池呢。”

我白他一眼,转身招呼服务员结账,他的笑容越发甜蜜,“我在外面,见个老同学,……啊没有没有,小雪,你可别多心,男的!我怎么偷着约会老相好?压根就没有老相好!”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皮包往外走,他居然作起揖来:“放心放心,你还不了解我?拒腐蚀永不沾,谁都动摇不了!……啊没有没有,人家是正派人,魏达,老魏!我跟你说过的,你要不要跟他说话?”说着把手机移开耳朵,我刚要伸手,话筒里传出一个尖刻的女声:“我不跟生人说话!什么乌七八糟的同学?少跟那些人来往!爸爸怎么教你的?”

老林尴尬极了,我出门结了账,他招着手追出来,嘴里依然不停:“啊没有没有,……我哪儿也不去,马上就回房间,马上就回房间,不信你过10分钟往房间打电话。”好容易汇报完了,他一脸歉意:“不好意思,她脾气不大好,你……”我叹口气:没事,送你回宾馆吧,我也不给你安排了。”他点点头,跟着我默默走向对面的检察院内部宾馆,送到了,我转身要走,他拉满脸恳求之色:“再坐一会儿,老魏,再坐一会儿。”

我依言坐下,两个人相对无语,过了几分钟,他指指旁边的检察院大楼:“你看,他们也信这个,窗户全造成八卦形状,说是为了避邪。”我十分惊奇:“真的?”他嘿嘿一笑:“什么唯物主义?全他妈迷命!看那对石狮子,去年安上的,说一把手出事了,要冲走煞气。还有这大楼,为什么要把墙打了,花几千万重新开道门?告诉你吧,这就是风水:五行向火,官运亨通!”

我啧啧赞叹,他又沉默起来,月光温柔洒落,天空无比遥远。我慢慢起身:“我走了,你也早点上去吧,嫂子又该着急了。”他毫无反应,坐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如果那年我偷裤衩被开除了,现在会怎么样?”

我摇摇头,几步走进车里,出门时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坐在那里,头顶月光如水,表情如喜似悲。

17年过去了,他仍然在怀念那顶不体面的桂冠。翻过17年的漫长光阴,我们重新回望自己年轻的脸,发现宿命如此玄妙。他本来是个神经病,却被活活逼成了好人。而我本来是个好人,却渐渐成了一个恶棍。当身上的衣衫在时光中染得漆黑,已经无人在意多年前那个迷人的春夜,彼时月光如水,我们青春年少,品貌俱美。

回到家快10点了,肖丽正跟人通话,小脸绷得紧紧的:“别说了,别说了,你说了我也不信。”我凑过去问她是谁,肖丽捂住话筒小声告诉我:“赵娜娜,她说你在电视台有个情人。”我有点心虚,俯身抄起话筒:“你这不是挑拨我们夫妻关系吗?我哪来的电视台情人?”肖丽一下笑起来,两眼闪闪发亮,赵娜娜冷语相嘲:“哟,还挺能装的,昨天在电视台门口,你跟那个杨雪琪多亲热呀?这会儿怎么不敢承认了?”我一下放了心,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不是业务吗?老胡怎么教你的?她依然不愤:“你就欺负肖丽傻吧,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我故意气她:“肖丽才不傻呢,比你聪明100倍!”赵娜娜呸了一声,狠狠摔了电话。

昨天去胡操性的别墅赴宴,认识了两位大人物,一位是高院政治部主任颜常山,一位是中院立案庭庭长左季高,他们是多年的战友,复员后同时进入法院系统,一向形同莫逆,共进共退,根据胡操性的可靠消息,司法系统近期会大换血,这两位都可能升任要职,是绝对的潜力股,一定要抄底买入。“做律师和炒股票是一回事,第一是眼光,第二是眼光,第三还是眼光!现在不笼络好,等他涨了,嘿嘿,那可就不是这个价喽。”我暗自佩服,心想大律师果然不一样,识人于未发之先,事事谋划周详,真得学着点。

座中全是名流,银行的杜行长、公安局的陈局长、计委的刘主任、正阳房产的钱老板,还有一位省佛协的元真和尚,他级别最尊,正厅级长老,比海亮整整高出一个级别。这场合不能没有美女,请了9位大学生,穿插着坐在绅士身边,笑脸朵朵如花。我的那个叫许欢,眉眼有几分酷似刘亚男,只穿一条吊带裙,腰肢柔软无比。胡操性是文明人,请客照例是西餐,有98年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北海蝶鲨鱼子酱、一碟黑不溜秋的蘑菇,学名叫松露,据说贵如黄金,正菜是一条巴掌大的鱼,生不生熟不熟的,又腥又骚,还有股汗脚味,吃得我恶心欲呕,不过料知价格不菲,倒也不敢多话。饭后是正宗牙买加蓝山咖啡,胡操性郑重声明:“在座的都是兄弟,谁他妈都别装逼,今晚豪赌一场,以后兄弟们一起进步,一起发展!”然后祭起法宝:“我大哥本来也要来,不过他刚调到省委,升官了就牛逼,不理他!”众人个个敬畏,说胡书记太忙,别麻烦他了。这时杯盘撤下,佣人铺上墨绿色的大台布,豪赌正式开始,元真和尚推辞,说我就不上了,你们玩,我看看就行。胡操性白他一眼:“在澳门你都玩了,这次全是自己人,怕什么?”旁边的美女拽着袈裟撒娇:“你上嘛,你上嘛,人家还没玩过这个呢!”众人轰笑,陈局长直揉肚子:“上,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师父跟她玩玩这个!”搞得老和尚秃头艳红。说话间一摞摞的钞票已经堆上了桌面,赵娜娜开始发牌,现在上流社会都玩show hand,俗称梭哈,5张牌比大小,底注1000,上不封顶。我以前只在电影上见过,感觉十分新鲜。第一把是烂牌,黑桃4、方块J,没什么可赌的,痛快赔了底注。第二把开场来了一对9,刘主任牌面最大,开口叫一万,几家同时丢牌,上家的颜常山跟了一万,到我了,干脆加倍叫两万,元真和左季高相继出局,陈局长犹豫半天,还是跟了,接着到钱老板,此人财大气粗,一下叫到天上:“10万!”几个人都傻了,异口同声地谴责:“天这么早,你他妈就敢脱裤子!”说得美女们粉脸羞红,场上玩家纷纷丢牌。我额头见汗,心想只带了25万现金,这么搞下去,几把就得清袋。旁边许欢端过茶杯,我喝了一口,顺势搂了搂她的细腰,触手温软滑腻,感觉心旷神怡。
重新开局,这次我是AQ搭子,牌面最大,轻飘飘地叫了个5千,众人都笑我胆小,纷纷跟上,接着发牌,我成了牌面一对Q,不能示弱,一下喊到5万,几家都跑了,只剩下我、钱老板和颜常山,我细看形势:钱老板黑桃J、9,估计想求同花,颜常山是4和K,说不定有一对。接着发第4张,我是黑桃10,钱老板梅花8,颜常山红桃5,牌面还是我大,接着叫5万,钱老板抢牌:“20万!”颜常山怏怏丢牌,我心想这胖厮最多一对J,还他妈敢冒充大个的,跟20万!果然老天开眼:又是一张10。钱老板摩娑半天,缓缓掀开底牌,牌面8、9、J、Q,很像顺子,我翻开那张A,牌面还是一对,他来劲了,狠狠拍下一张支票:“50万!”我立刻软倒,头上汗水直流,老胡看得明白:“钱不够吧?我这里有!想跟就跟,不想跟丢牌!”我一狠心:“那你借我100万!我跟50万,再加50万!”许欢眼都瞪圆了,胡操性起身要开保险柜,钱老板摇摇头:“不用了,我他妈什么都不是。”场上一片惊呼,我长吁一口气,抓起一把散钱丢给许欢:“拿着,买裙子去!”她笑得眼都眯了起来。

这一把赢了84万。接下来我十分谨慎,玩了11把,每把都是率先出局,只赔了一万多的底注。元真果然是高僧,赌得极精,不管大牌小牌,脸上佛光不改,拿一对K唬走了刘主任的3条6,稳稳收进30多万。中间左季高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牌风大变,牌面一张独A就敢喊5万,连钱老板都吓跑了,我估计是一对A,犹豫半天,想今晚非比寻常,真要把这100多万带走,以后律师别做了。也罢,输给他算了,反正是赢来的,悖入悖出,没什么心疼的。

“10万!”

“跟!”

“20万!”

“还跟!”

美女们惊呼不已,元真连称善哉,我看看场上形势:左季高牌面A、Q、9,我是4、J、7,第5张牌发下来,我又是一张J,他露出一对9,我笑了:“这下该我说话了吧,20万!”他也笑:“你还剩多少?”我说大概50多万,他点点头:“好,50万,梭你妈的哈!”许欢吓得直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对面的胡操性施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把所有的票子一股脑推了出去:“我就不信你有两对,来!”

左季高哈哈大笑:“说得好,正是两对!”说着啪地掀开那张暗A,满室惊呼,我把牌一混,缓缓坐倒,连连捶自己的大腿,许欢抖得像块凉粉,左季高十分得意:“老魏,这下破产了吧?”我满面悲愤:“左庭长,你晚上小心点,我这就出去找棍子。”众人哈哈大笑,胡操性叫赵娜娜:“老魏输光了,换副牌,咱们继续!”我拱拱手走出门外,心里又愁又喜,一会儿想:他妈的,25万就这么没了。一会儿又想:那可不是25万,而是100多万,姓左的收了这份大礼,以后当了副院长,总该记得我吧?这时许欢也走出来,疑疑惑惑地问我:“你们真赌还是假赌啊?”我说当然真赌了,你没见我输得多难受?她撇撇嘴:“少来,你明明是3条J!”这姑娘居然是个内行,我赶紧嘘她:“知道就行了,别瞎说!”她无限向往:“哇,100多万,要是——”还没说完,只听里面轰然暴响,我赶紧进去,看见青阳分局的陈局长搂过一大堆钱,旁边的钱老板正在写支票,元真拈着佛珠给美女上课:“哎呀,这叫full house,又叫佛爷,好大的牌!”

一直赌到午夜,厨子端上夜宵,男的是鱼翅,女的是燕窝,元真吃斋,只要了一碗素面,一群人边吃边议论,胡操性恨恨有声:“颜主任,你的牌肯定有鬼!居然弄出个‘同花’来,还他妈有没有天理?”颜常山慢条斯理地回答:“牌是你家的,荷官是你找的,我怎么可能搞鬼?”旁边美女帮腔:“对呀,我一直看着呢,有鬼也是你搞的鬼!”这是真话,说得男人们面面相觑,正尴尬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几个人同时找到了灵感,刘主任大笑:“哈哈,老婆查岗!”杜行长摇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肯定不是老婆!”我摁下通话键,听见杨红艳幽幽的语声:“收到传票了,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大鱼咬钩了。我出门讲了几句,回屋深深一揖:“不好意思,有点急事,我先告辞了。”许欢腾地站了起来,胡操性一脸坏笑:“什么急事,赶去洞房啊?”陈局长指连连摇头:“他输了那么多,火气肯定很大,妹妹,你惨了!”众人大笑,我搂着她上了汽车,路上想起那100多万,心情又是一阵低落。进入市区了,我问她:“你哪个学校的?先送你回去吧。”她嘟着嘴:“宿舍门早锁了!”这意思太明显了,我突然烦躁起来,想真他妈的,怎么连起码的矜持都不会?这跟卖肉有什么区别?嘎地踩住刹车,一指车门:“下去!”许欢脸都白了:“你怎么了?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呆了一会儿,慢慢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不是你的错,“以后别来这种场合了,没一个好人。”她握住我的手:“不会,你就是好人!”我苦笑:“我比他们更坏,你下去吧,就算宿舍门锁了,总能叫得开,对吧?”她红着脸走出去,我重新发动汽车,看见她一脸迷茫,瑟缩着站在清冷街边,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来自农村,只有19岁,我想,肯定是哪里出错了,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世界本就如此,一切都是交易,女人看男人是提款机,男人看女人是绞肉机,而真情不过是一粒无用的眼屎,弹去后依旧明眸善睐,盈盈如水。

在电视台门口停了车,杨红艳急步而来,一上车直奔主题:“你们究竟要怎么样?”我信口胡诌:“已经联系了十几家全国媒体,下周就开新闻发布会。”她急了:“那我……那我还他些钱行不行?”我问她打算还多少,她撩撩头发:“30万够不够?”我说恐怕不行,按贺老板的意思,最低也要100万。她大怒:“放屁!你们讲不讲理?我……我豁出去了我!”我心中暗笑,慢悠悠地岔开话题:“你还记得任红军吧?”她愣了愣,脸一下红了:“记得,怎么了?”我说他骗了贺老板800万。说着打开CD,偷眼观察她的反应。杨红艳皱眉半天,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笑起来:“现在只有你能把任红军钓出来。”她插话:“怎么钓?”我说只要一个电话,到时候我会给你号码。她点点头:“那……这案子怎么办?”我说只要你帮了这个忙,我保证没有新闻发布会,也不用还他一分钱。她半信半疑,我说来,我们拉勾。她十分豪放,勾住我的小指狠狠地摇了两下。这时一辆白宝马缓缓开来,我扭过头,发现胡操性笑容可掬,后座上两个女人,一个是赵娜娜,一个是漂亮的女大学生,我问他们是不是要大被同眠,陶陶共乐,胡操性笑而不答,赵娜娜满脸寒霜,那个女学生缓缓抬头,神情一半无奈,一半欣喜,目光清澈如水,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这就是夜晚的真相。沿着这城市的灯光往下走,只有两条路能够抵达天堂:要么出卖灵魂,要么出卖身体。

把这事简单说了说,肖丽倒很开通:“其实你不用解释,我欠你太多了,就算你真的……”我心里一动,轻轻抱了她一下,肖丽顺势扑进我怀里,两个人温存了一会儿,心头暖意缓缓升起,正在忘情之时,手机突然响了,王秃子粗声大声地告诉我:“到鹤舞山庄,咱们摆个庆功宴!”

我推开肖丽,说你先睡吧,我晚上不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撒娇:“我不让你走!”我摸摸她的脸:“乖,我去赚钱,明天带你买裙子。”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直送我走进电梯,我按下关门键,看见她悄生生地站在门口,长发飘飘,脸蛋绯红,目光中柔情无限。

鹤舞山庄是江北一个著名的去处,原来是动物园的养鹤场,这些年经营不善,被王秃子以极低的价格承包下来,这厮看着是条粗汉,做生意倒很有头脑,在里面挖了个人工湖,造了几座楼台亭阁,还有一家四星级酒店,天南海北地招揽游客,看的是青山绿水,吃的是焚琴煮鹤,晚上还有美女来访,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赚了个盆满钵满。

赶到时快午夜了,王秃子正和几个人交头接耳地密谈,我推门进去,看见锅里煮了一只白嫩嫩的幼鹤,咕嘟嘟直冒热气,王秃子眯着眼笑:“你真有口福,这可是野生丹顶鹤,国家级保护动物!”我挟了一筷子慢慢嚼,说这跟老母鸡有什么区别,他哈哈大笑:“你他妈的,俗!没文化!”几个人都笑,连连向我敬酒,把那鹤吃得只剩骨架,王秃子剔着牙:“这事办得你还满意吧?”我说太感谢了,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看看表:“12点50,那小子差不多该死了,明天让郑芝龙给他收尸去。”我心里一沉,半天说不出话。这时门帘一掀,两个人款款走进来,我抬头一看,霎时间汗毛倒竖,腾地站了起来。王秃子嘿嘿冷笑:“怕什么?坐下!”转身招呼陈慧和四高丽:“我把他找来了,你们有话当面说。”陈慧冷着脸坐下,德性一如从前:“王八蛋,那40万你到底还不还?”我吃吃艾艾地辩解:“已经给你5万了,怎么还是40万?”她白眼一翻:“不用付利息啊?王八蛋!”旁边的四高丽狠狠地瞪着我,脸上横肉直颤。我心中不安,慢慢把脸转向王秃子,他还在那里笑:“你手段够高的,一骗就是40万。听我一句话,还给她,我保你以后出入平安。”这话已经说绝了,我只好答应。陈慧还逼着我写字据,王秃子大手一挥:“不用,我给他担保!”然后转向我,眼中满满的杀气:“你不会反悔,对吧?”我点点头,心中又气又怕,暗暗骂了一句娘,想这王八蛋,老子真是看错他了。

约好了还钱的时间,陈慧带着四高丽走了,出门前冷冷地指了指我,眼神无比怨毒。我坐立不安,满身细密的汗,王秃子摆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架势,说我也是为了你好,这事不摆平,你以后怎么混?我点头不语,几个家伙在旁边冷冷地笑。又喝了一杯酒,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守所里那3个兄弟帮你干了这件大事,以后肯定呆不下去了,你出点安家费吧。”我心里又是一惊,愣了半天,问他给多少。他歪着头只顾剔牙,旁边一个家伙发话了:“也不多要你的,3个人,你一家给50万吧。”我勃然大怒:“这他妈算什么帮忙?那小王八蛋总共才跟我要35万!”话音未落,一个家伙砰地关了门,另外几个同时站了起来,阴森森地瞪着我。王秃子抠出一条长长的肉丝,斜着眼警告我:“你想明白再说话,那钱是我要的吗?我他妈缺你这150万吗?”我心乱如麻,肚里气流乱窜,忍不住放了一个屁,他厌恶地皱起眉头。这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立刻有了主意,站起来倒了一杯酒:“来,我敬各位一杯。”他们都喝了,我拍拍王秃子的肩:“我还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他妈麻烦大了。”他知道不是好话,瞪着眼问我:“你什么意思?”我缓缓坐下,说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你把那小王八蛋弄死,我给你15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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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3年前第一次见到海亮,是个晴朗的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黄叶飘零,我们在石崖上谈了整整3个小时,这和尚口若悬河,时有妙语:“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不躁不亢,不佞不媚,是为君子。”我啧啧叹服,当时就拜了师。黄昏时一起用了素斋,到他的房间继续畅谈,海亮越发得意,从人间婆娑世界讲到东方琉璃世界,又从东方琉璃世界讲到西方极乐世界,三世佛招之即来,百金刚效命麾下,更有大神通、大造化、大法力,祭起法宝就能丢翻美利坚,说到兴起处,这和尚秃头铮亮,缁衣生尘,山峦间花瓣乱飞。一直聊到很晚,我起身告辞,刚下楼就停电了,满山漆黑,我有轻微的夜盲症,在夜里跟瞎子差不多,只好上去找他借手电筒,这和尚刚点上蜡烛,我告诉他:“师父,外面太黑了,看不清路。”他看我良久,忽然笑起来,一口吹灭了蜡烛,在黑暗中对我说:“去吧,现在外面不黑了。”

那夜里我异常感动,以为找到了那个东西:外面即是里面,我心即是世界。心中有光,眼前就有光;心中无路,脚下就无路。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一切无非骗局:黑夜茫茫,你不能指望秃驴发光,他自己也没有照明的东西。

两天开了3个庭,晚上还要到电视台做节目,忙得焦头烂额。这几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可以说是赢定的官司,1100多万眼看着就要到手,想起来心里就兴奋。做完节目回律所,路上哗哗地下起了雨,我开得极为小心,半天才回到办公室,周卫东正埋头整理案卷,旁边的打印机吱吱作响,那是最高法网站上最新的司法解释。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太晚了,回家吧,做不完明天再说。”他满面堆笑:“今日事今日毕,就快完了。”说着递来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接过来捏了捏,问他刘亚男说过什么,周卫东吞吞吐吐地:“她说……,她说……”我鼓励他:“没事,我受得了。”他鼓足勇气:“她说你是个禽兽!”我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那你怎么看?我到底是不是禽兽?”他嗫嚅起来:“师父,你的手段太毒了,不过……,你终究还是我师父。”我笑眯眯地盯着他,这小子害怕了,结结巴巴地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我脸上笑容不退:“说啊,怕什么?”他腾地站了起来:“要我说,刘亚男活该!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比你更毒!”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周卫东也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转蓬:“哦对,孙刚被抓了,你知不知道?”我摇摇头:“他犯什么事了?”他目光游移:“说是容留、介绍卖淫罪,我也不太清楚。他爱人给我打电话,想让我帮他辩护,你看……”

我立刻沉了脸,大声喝令:“不许管!让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周卫东愣住了,我转身往外走,心想这小子道行够高的,办个劳动纠纷都能把客户撬走,前前后前瞒了个死,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弟。这事看着不大,但苗头非常恶劣,律师行里一向视为大忌,以后非严防死守不可。

前两天我们谈过一次,说起他原来的老板,周卫东叹息不绝,说该老板绝顶高人,胸中甲兵一车,肚里十万奸谋,尤其擅长御下之术,在墙上挂了一幅字:养士如饲鹰,饱则飏去,饥则噬主。我正琢磨着,周卫东拍着胸脯开始表态:“师父,只要一天没独立,我就是你的鹰犬!”这话听着刺耳,不过正合我意:鹰犬爪牙皆有所用,抓兔子用得着他,大猎物必须亲自出手。只要一天在我手下,他就休想吃饱。我警告自己:此人不可掉以轻心,他如果忠诚顺从,自然千好万好,一旦稍有反意,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电梯正在养护,只好走步梯,快到6楼了,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一个女人低声倾诉:“不要!我不要房子!我只是……只是想你跟我说话!呜呜……我们还是不是夫妻啊,志明?这么多年了,你……”我无声地挪了两步,看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顾菲哭得浑身乱颤,老潘仰面向天,眉头紧皱,状如万箭穿心。我上不得下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顾菲哭声小了,抽抽嗒嗒地问老潘:“陆中原说还要整你,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老潘长叹一声,慢慢地扭过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反正躲不过了,我几步走到近前,说不用怕他,你一不行贿二不吃请,而且早离了审判口,一个档案管理员有什么可整的?他们俩倏地分开,顾菲擦擦眼泪,说没那么简单,他审了那么多年案,得罪了多少人?陆中原说要找当事人和经办律师投诉他,现在已经开始查了!我心里一沉,想陆老板也太黑了,事实很明显:天下没有绝对公正的官司,肉里挑刺,眼中寻沙,总能找出毛病来。律师都是人中之贼,哪有见落水狗不打的道理?这么搞下去,老潘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他还是不说话,我转了转脑筋:“树挪死,人挪活,要不你活动一下吧,我认识高院政治部的颜常山,进庙拜佛,望山烧香,找找他怎么样?”老潘高高昂起头,样子十分不屑:“我要肯走后门,何必等到今天?你不用说了,我一生堂堂正正,不信他敢把我怎么样!”

3个人都不说话了,外面雨势愈急。我要送他们,老潘惨淡一笑:“你走你的,我跟小菲还有话要说。”我摇摇头上了车,看见他们俩依偎着渐行渐远,夜雨凄凉,那把伞太小了,老潘只知遮挡他的小菲,浑不顾自己身处风雨,淋得半身尽湿。

那是一个誓言,他说过,会一辈子保护她。

我唏嘘不止,开着车缓缓前行,手机响了一下,马上又断掉了,接着是嘀嘀的短信铃声,杨红艳问我:任红军答应出来见我,下一步做什么?我干脆拨过去:“你们约在哪里?什么时间?”她淡淡地:“周末下午6点,东郊苍凉谷,那里有个度假山庄。”我盘算了一下路程,直接下命令:“你按时赴约,记住,一定要拖住他,至少两个小时!”她有点高兴了:“那……他要起坏心怎么办?”我说你们老熟人了,起点坏心怕什么?忍着吧,这事过了,我保证老贺永远不来烦你。她无言以对,无声无息地挂了电话。

回到家已是深夜,肖丽还没睡,一见我就扑了上来:“陈……陈杰!”我心里一抖:“陈杰怎么了?”她满脸惊慌:“他刚才就在门外!”我汗毛倒竖,把上下的门锁全锁了个遍,在门镜里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转身问她:“陈杰来干什么?”她嘴唇直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他肯定疯了,一个劲儿地砸门,还说……还说要杀了你!”我强行定了定心神,轻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没事。”心想这小王八蛋,前脚刚逃出鬼门关,后脚就来主动找死,真是活腻了。

我一生常处险境,周旋既久,练成了两大绝招:一招叫做“草船借箭”,一招叫做“吹火烧山”。前招是善用资源,在漩涡中浮沉,总有落水之日,这时不能慌,一定要抱紧大树,能爬多高爬多高。后招是嫁祸江东,事事预留地步,一旦灾祸上身,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替罪羔羊。这事我早有准备,一直在王秃子面前造邱大嘴的谣,说邱某心如蛇蝎,坏事做绝,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满城人渣都是他小舅子。在公安系统只手遮天,随时可以调出一个野战军来,想灭谁就灭谁。现在顺势一推,王秃子深信不疑,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斗法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死了我都高兴。

那天从鹤舞山庄出来,我招招行险,先给曹溪看守所打了一通匿名电话,这是最关键的:一定不能让陈杰死在里面,否则一切都完蛋了。王小山绝非善良之辈,今天能要150万,明天说不定就会要300万,只要这把柄在他手里,非把我活活逼死不可。过了今夜一切都好办,我没有捞人的本事,胡操性可是手眼通天,卑词媚之,厚礼结之,保出来应该不难。这事十分滑稽:送他进去的是我,捞出来的还是我,真他妈吃饱了撑的。不过形势逼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真给他35万,反正近期收入颇丰,一点小钱不在话下。

肖丽还在发抖,我轻轻地搂着她,嘴里轻言细语,一点点宽她的心。她渐渐开朗,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说要跟我喝两杯。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漫不经心地拿在耳边,听见一个女人说:“魏律师,我叫柳芳,是孙刚的爱人,我想求你……”

我打断她:“你在哪里?”

“在家里,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我心念急转,在门镜中看了半天,外面毫无动静,这个小区保安严密,24小时有人巡逻,估计陈杰呆不住。想到这里把心一横,大声告诉柳芳:“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她不住道谢,我掏出电警棍嗒嗒擦了两下,满屋子电光乱闪。想想还是不保险,从架上摘下一把长刀,牢牢抓在手里,心中一下踏实了许多。我告诉肖丽:“你先睡,这案子事关重大,我晚上不回来了。”她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昂然不顾,推门而出,胸中的浩气沛然莫御。

雨下得越发急了,我狂踩油门,十几分钟开到孙刚楼下,柳芳正站在楼口等我,这女人看上去快40岁了,腰肢臃肿,五官平庸,一身烂萝卜味,我暗暗撇嘴,心想孙刚这王八蛋一辈子周旋花丛,娶个老婆却如此家常。跟着她上了楼,我直奔主题,问她孙刚是怎么被抓的。这女人可怜巴巴地:“我也不知他干了什么,你……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说不好办啊,青阳公安局长直接派人抓的,看来麻烦了。

她眼圈红了:“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有心脏病,万一……”

我叹了口气:“我尽力而为,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容留、介绍卖淫罪可不是玩的,情节轻微判一年,严重的5年以上,唉,孙刚怎么会这么傻?”

柳芳眼泪长流:“我给你钱,只要能救他出来,我卖房子,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我狞笑,拿腔拿调地告诉她:“钱嘛,不是问题;办法呢,也不是没有,只要你……,我明天就可以把他放出来。”说完扭头看了看她,柳芳抱着肩膀轻轻啜泣,我阴阴一笑,心中邪气大发,一把将她搂了过来。她立刻僵住了,满脸惊愕之色,我毫不顾忌,在她臃肿的腰间摸了两把,心里像揭开了一个厚厚的痂,既痛且快又恶心,中有仇恨刻骨。柳芳抖得像块凉粉,不过丝毫没有挣开的表示,我笑着问她:“你会不会做辣子鸡?”

“会。”她神色慌乱而迷茫。

“去,给我做个辣子鸡!”我粗俗地说,“我他妈饿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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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世上没有丑男人,只有猥琐的男人。也没有坏女人,只有经不起诱惑的女人。我相貌平平,一辈子没当过帅哥,离婚前陈慧经常说我“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说自己瞎了眼,千挑万拣,竟然找了我这么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茄子不像茄子,萝卜不像萝卜,煮遍山珍海味配不成菜。说得我无地自容,低头长叹,自尊心受伤极大。这些年渐老渐衰,头也秃了,脸皮也糙了,形象越发不堪,魅力却有增无减,身边总有美女围着转,还经常叫我“老帅哥”,这话算得上肉麻,喝高了我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越老越帅,酒醒之后往往苦笑,想我算什么帅哥,我兜里的人民币才是真的帅哥。

在通发旅馆跟姚天成吃饭,叫了两个美女作陪。我谈兴大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本市的几个著名案例:有个变态的小学教师,长期猥亵班上的小姑娘,最后被家长告发,由检察院正式提起公诉,这是奸淫幼女罪,起诉书写得极有文采,对该老师的行为描绘了足有几十行,有顶擦,有抠摸,有舔舐,令人读后脸热心跳。另外一个案例性质差不多:有个卖月饼的女老板,大概40岁左右,正是如狼似虎、坐地吸土的好年华,因为丈夫的硬件长期不达标,愤然离婚,从社会上招了4个小伙子,个个一脸青春痘,名义上是私人助理,其实不过是泄火良药。有一天这富婆豪气大发,在华胥宾馆开了个总统套,把这4味药材全弄上了床,捂着大被拼命熬药,也是活该事发,熬到半夜,该富婆忽然体力不支,哎呀一声惨叫,两眼翻白,直挺挺昏了过去。几根药材吓得药性全失,掐人中、捶胸口,更有贴心人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折腾半天没救活,情急之下想起一句名言:有困难,找警察。七手八脚地拨弄了110,几分钟后警察夺门而入,那富婆恰好苏醒,媚眼如丝,娇躯难支,身上药汤横流,地上的卫生纸堆积如山。这年头的警察多少都懂点法,知道这事性质不对,立马把人铐了起来,青阳分局的陈局长闻言大喜,驱车直奔作案现场,声色俱厉地训斥:“这是犯罪!知道不?聚众淫乱罪!知道不?至少判3年!知道不?”还号称要让记者前来监督,那富婆又羞又怕,一身瘫软,跟陈局长密谋半天,据说给了一张7位数的支票,最后平安大吉,由几根药材横着抬了出去,其意深有不足,估计回家后定要继续熬药,大肚窄口三尺罐,猛火煮烂百草精,仙丹指日可成,服后永得长生。

姚天成听得津津有味,该谈正事了,他施个眼色,两位美女知趣地走出去,他直奔主题,问我转移财产有几种方法。这话题太有意思了,我这些年精研公司法和破产法,绝对算得上资深人士,对转移财产尤有心得,不过处世如垂钓,大鱼还在水底,不必急急出钩。我笑而不答,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姚天成鬼鬼祟祟地:“我朋友开了个公司,最近弄了四五千万,货全部出手了,但不想付钱,你有什么办法?”我豁然开朗,心想什么他妈的狗屁朋友,肯定是这厮自己的事。估计是从通发集团弄到钱了,想找个安全通道汇出去。上次我们合伙黑了老丁一盘,这老厮到底不好欺负,很快就把刘亚男拢络好了,转过身就变成了疯狗,在市里、省里到处告状,检举信写了几十封,大有把天捅漏的架势。现在工委派了工作队,审计署派了审计组,十几年的陈账都翻了出来,整个通发集团乱成了一锅粥,弄得人人自危,

我慢慢地呷着啤酒,先给他分析法条,说破产清算有个半年的期限,6个月内转移的财产无效,要追回来重新瓜分。所以要趁早动手,投资也好,买单也好,只要能把钱转出去,熬过6个月再申请破产清算,肯定没有问题。他连连摇头:“不行,时间太长!半年之后,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我说那就诉讼好了,只要法院判决一出,立马执行,最多两个月就能搞定。他有点疑惑:“行吗?怎么操作?”

我严肃起来,抬手指了指四壁:“这里没装窃听器吧?”他皱眉:“当然没有,谁他妈敢?”我点点头,直戳他的痛处:“你的投资移民办好了吧?去哪个国家?”他傻了:“没没……哪有这事?你……你他妈怎么知道的?”我哈哈大笑:“别装了,你能瞒我一时,还能瞒我一世?说实话,是不是你自己的事?”他脸红了红,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老魏,真不是故意瞒你,这钱吧,确实有我一份,不过,咳,更多是人家高总的……”

这我就明白了。高洪明一直主管经营,这些年通发集团硬件更新,先后从德国引进了两亿多元的设备,全是集团下属的进出口公司经手,这公司由高洪明亲自操盘,中间几次捣鬼,仅回扣就有三千多万,再加上设备维修、零件更换,黑的钱不计其数。现在估计捂不住了,几个人都起了脚底抹油的念头,不过钱还挂在集团名下,检查组盯得又紧,想安全转出,非出奇招不可。

我问他:“高总在境外有账户吗?”他嘿嘿直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哪个国企老总没几个离岸账户?放心!香港有两个,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还有开曼群岛,都有!绝对安全!”我本想趁机弄他几个钱,一听此言大为懊恼。这些年经济发达,贪官们洗钱的办法越来越多,这种离岸账户没别的作用,只是方便销赃。把整个计划前后想了一遍,我又问:“现在高总说话还算数吧?”他歪着嘴笑:“哪有那么严重?当然算数!这不过是早做退步,有备无患嘛。”我放心了,现在事情很清楚:这帮家伙早就跟洋鬼子串通好了,那笔钱在账上属于应付账款,只要德国公司起诉,法院一判,付款毫无争议,检查组肯定没什么说的。以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要求德国公司把钱汇进指定账户,不管是香港还是加勒比海的小国,地球这么小,只要腰缠千万,哪里都是人间天堂。

姚天成也是明白人,一说即通,坐在那里啧啧赞叹:“打官司还有这种用处,老魏,有你的!”当下议定了日程:我负责起草一切法律文书,包括诉状、答辩状和保全申请,开庭时不可能双方代理,再随便找个律师做幌子,反正是必胜的官司,水平再低都无所谓。

姚天成十分满意,问我整个过程要多长时间,我打包票:“法院那边我来协调,从立案到执行完毕,最多40个工作日,五千万全部转走!”他笑得鼻涕直流:“那辛苦你了,至于这律师费,你看……”我说你看着给吧,都是朋友,我最多收你4%。他一下皱起了眉头:“4%?那可是两百多万啊,又不是公家的钱,能不能再少点?”我心中恼火,想这两个王八蛋黑了那么多,一点小钱还粘粘乎乎的。装出为难的样子,说还得替德国公司请个律师,如果费用太少,我怕……他大咧咧地:“这么简单的案子,什么都不用他干,只是出一次庭,他敢要多少钱?最多给几万块!”我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毕竟五千多万的标的,律师这行当你也了解,给少了恐怕说不过去。”他犹豫半天,突然伸出一只手掌:“那就这个数!你给他多少我不管,反正50万搞定!”说完直直地盯着我,神色凛然无畏,不容半点抗拒。我心中怒极,问他能不能再加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我点点头:“那好吧,50万就50万。”心想去你妈的,等案子到了中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次要是便宜了你,我他妈把魏字倒过来写!

这事得急办,我开着车直奔中院,先到立案庭把左季高找出来,这老小子上次收了我一份重礼,见面特别热情,我也没客气,把事一五一十说明白了,左庭长沉思半天,一言戳中要害:“这事有个要点,只拉弓,不放箭,对不对?只要德国公司的诉状一到,我立刻给通发打电话,声势造大,就说我们成立了调查组,我亲任组长,大立案嘛,对不对?他们都是外行,听见‘法院’俩字腿就发抖,再说这案子本来就有疑点,谁敢说半个‘不’字?不过咱们这调查组,嘿嘿,一不查账,二不取证,只说案子的严重性,这些贪官本来就心虚,他怕不怕?他怕了怎么办?要不要找你来求我?剩下的你知道怎么办了,对不对?”我连连点头,他翻翻眼皮,又是一枪戳来:“你说这5000多万里只有800万是赃款?不可能吧?为了这么点钱,他们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我服了,这厮是真正的高人,赶紧解释:“这只是他们的说法,我也不信,我估计至少也有1800万。”他咂咂嘴:“嗯,这还差不多。道上规矩见面分一半,这你知道,对不对?我没那么黑,让他们出800万,你一半我一半!”我嘴里发苦,说这事不好办,他们这钱捞得也不容易……左某一声冷笑:“事主还没说话,你就敢在这儿蒙我?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将近2000的黑钱,对不对?我要400万他还敢嫌多?”我还是叫苦,说民二庭那边也要打点,要得太狠了,恐怕说不过去。他扑扑地吐着烟,忽然撂下一句狠话:“别的我不管,只要这案子经我手,至少要给这个数!”他竖起两根手指,我心里有底了,脸上还是为难,说那我去跟对方谈,实在不行,我那份就不要了。他乜斜半天,一副“我才不信你有这么高尚”的表情,我赶紧告辞,心头忍不住得意,想纵然奸似鬼,照喝洗脚水,赃款可不是1800万,而是5000万!出来后给昭阳所的元臻成拨了个电话,说好了由他代理那家德国公司,马上写诉状起诉通发进出口公司,律师费我谈好了,不管输赢一口价:5万。小元激动坏了,连说了七八遍“谢谢魏哥”,我笑眯眯地收了线,这时肖丽发来一条短信: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恍然大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想这些天赚钱不少,她表现也挺乖,干脆出次重手。

在花店买了花,挑了一张精致的贺卡,写完祝她生日快乐,觉得还少点什么,又到Prada专卖店转了一圈,最便宜的坤包都要4000多,左思右想舍不得,犹豫半天,索性要了几份免费赠阅的宣传单,开车直奔范阳路,在路边小摊上花370元买了个假的,做工几可乱真,有LOGO,有标识卡,还开了一张6800元的发票,外面用彩纸细细地裹了一层,华彩闪烁,光可鉴人,代表我在红尘间最真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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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快10点了,肖丽特别高兴,背着那个假Prada在镜前扭啊扭的,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我洗了澡,吃了两块冰凉的西瓜,困意渐渐上来,靠在沙发上一顿一顿地打瞌睡。正迷糊中,突然砰砰两声巨响,我一激灵,腾地坐了起来,肖丽一脸惊愕,说门外有人,我几步走到门边,透过门镜看了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心中惊疑莫名,打电话通知楼下保安,对方十分客气,说正在密切监视我的楼道,一有风吹草动,会立刻派人处理。我安心了,刚坐下没多久,突然又是两声巨响,我心中恼火,顺手抄起一把刀,隔着门大声怒吼:“谁!再他妈踢门,我报警了!”外面立刻静了下来,隔着门镜往外看,楼道里还是空空如也。我也不敢出去,心中十分忐忑,肖丽也有点困惑,问我:“会不会是隔壁那个小淘气?我好像看见他回来了。”我恍然大悟,心中暗自好笑,隔壁住的是个姓刘的生意人,有个八、九岁的儿子,惯得顽劣异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次进电梯都要把所有楼层按个遍,真是连狗都烦。去年我养了只猫,有一天怎么溜了出去,被这小崽子逮住了,涂了满身的绿漆,还喂它吃芥末,呛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猫也不是善类,瞅准机会狠狠啃了一口。为这事两家还吵过一架,我让他赔猫,他让我赔人,差点闹上法庭。后来这小崽子见了我总呲牙瞪眼的,没事就到我门上踢两脚,多半都在深夜,搞得我恚怒无比,天天拉着他爸讲民法,他爸也烦透了,干脆送他进了贵族小学,圈得紧紧的,没事不让出来,我总算睡了几天好觉。

那以后再无动静,我熄了灯,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心事。突然震天价响起来,这次力气更大,时间更久,大有把门踢破的架势。我气炸了,飞奔过去一把扭开门,正想喝骂,楼梯边倏地一闪,一个人疾冲而至,我知道不好,翻身蹿回屋里,刚要关门,已经被来人牢牢撑住,我心里一抖,伸手摸刀,这时脑袋嗡地一响,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已经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

陈杰满面悲愤,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料知难逃一劫,内心反而镇静下来,坐在地上一点点往后挪,眼珠乱转,四处寻找可乘之机。肖丽闻声跑出,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挡在我身前拼命推搡陈杰:“你来干什么?出去,出去!不许你碰他!”陈杰挥手就是一耳光:“贱货,你他妈给我滚!”肖丽应声而倒,我一跃而起,将他拦腰摔倒,转身招呼肖丽:“快,打110,报警!”话音未落,陈杰嘿了一声,腰一挺,翻身将我压住,迎面就是一拳,我这些年缺乏锻炼,被打得几乎晕厥,半天都动不得。陈杰回身抓住肖丽,指着我恨恨控诉:“你他妈害我!你他妈害我!”我刚想辩解,他竟然哭起来,掀开T恤让我看他的胸口:“你个王八蛋,让他们打我,打得我吐血,你……还让他们还强奸我!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说着将我一把揪到墙边,揪住我的头发砰砰往墙上撞,我眼冒金星,手脚不停划拉,突然抓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眼倒尖,一脚跺在我手腕上:“让你拿刀!让你拿刀!”我疼得哎呀乱叫,这时只听嗒嗒一声轻响,他的手忽然松了,我血流满脸,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及细想,回手一刀捅了过去。

正是午夜时分,墙上的挂钟忽然当当敲响,寂静的夜里听着格外惊心。陈杰两眼圆睁,看看肖丽又看看我,再低下头,看着胸口那把直没至柄的刀,神色惊恐之极,嘴巴张了张,哦哦地叫了两声,扑通一声栽倒地上。

肖丽惊呆了,手里的电警棍当啷落地,依然嚓嚓地闪着电火。我脑袋像挨了一记炸雷,轰轰地响,头上汗水与血水同流,流过腮边,流到嘴角,我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汗水咸,血水腥,还有点淡淡的苦味,如同记忆深处那些青草的汁液,清新纯洁,却又如此遥远。

那夜里我和肖丽终于敞开心扉,我说:“你他妈总算把我拖下水了。”她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想打就打吧,想骂就骂吧,如果还不解恨,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吧。”

我们久久对视,目光中有愤怒,有绝望,更多的是仇恨。多日来我们小心翼翼粉饰的那个东西,如今原形毕露,横亘在我们冰冷的目光中,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我幸灾乐祸地告诉她:“我过失杀人,3年;你是从犯,运气好判二缓三,不用坐牢,不过从此有了前科,这辈子别想好好做人了。”

她惨然一笑:“我们……都成罪犯了。”

陈杰渐冷渐僵,那刀正中心脏,血流得不多,在地上凝成乌黑的一滩。我忽然狂乱起来,刷地拔出刀,心中杀机大起,恨不能把整个世界夷为平地。肖丽惊恐万状地瞪着我,我操刀走到她身边,浑身剧烈地颤抖,她吓呆了,哇地哭起来:“老魏,老魏,我爱你!”我一下醒了,汗水涔涔而下,强行镇定心神,把利害得失全都想了一遍,慢慢打定了主意,告诉她:“今晚别睡了,来,我们把他抬起去。”

死人真重,费了吃奶的力才抬进浴室。我把浴缸的塞子拔出来,用纱布细心地裹了一层。这样既能渗水,又不会在下水弯管处留下碎屑。大学时旁听法医课,听过不少毁尸灭迹的案例,许多案犯堪称高手,尸体处理得天衣无缝,唯独疏忽了这一点,最后鎯铛入狱,身首异处。接着把陈杰的衣服剥了个净光,拿起两把剁肉刀,心中百味俱全,狂乱、焦躁、恐惧,还有点无端地快感。肖丽脸色苍白:“你……你要干什么?”我问她想不想坐牢,她说不想,我挥了挥手:“那就去烧一锅开水,现在!”

其实她根本不会坐牢,人是我杀的,她电那一下只是正当防卫。但我必须把她拖进来,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14年苦心经营,一生的事业与追求,不能就这么毁了。我在陈杰的尸体前站了半天,喘了几口粗气,一把拖出陈杰僵直的胳膊,咬了咬牙,狠狠一刀剁了下去。

我是科班出身,这些年一直在司法行当周旋,学了不少反侦察技巧。这城市的警察大多都是笨蛋,抓小偷小摸在行,对高智力犯罪无计可施,重大刑事案件的破案率还不到30%,只要做得干净,相信这帮蠢货抓不到我。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过是骗人的屁话,这老天向来都是瞎子,满世罪恶都以天理为名,众生挣扎在他巨大的阴影下,为善的受尽苦难,不得好死;杀人者逍遥法外,永享天年。而传说中,人人都有一个天堂。

剁了几刀,满身都是鲜血。肖丽只看了一眼,倏地软倒,蹲在那里哇哇大吐。这时门铃嘀嘀响起,伴随着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惊得差点昏死过去,跟肖丽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心跳得像在擂鼓,只听一个声音高叫道:“魏先生,我们是物业的,刚才看见有人闯进了您家,我们要进来检查!”我扶着门回答:“肯定是你们看错了,没有人进来。”对方还不放心,接着问:“您确定没事吗?我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全。”我想监控录像是洗不掉的,干脆认了:“哦对,刚才来了个朋友,已经走了。”对方大惑不解:“咦,没看到有人出去呀。”我发火了:“你们怎么做事的?!一个大活人都没看见,我他妈投诉你!”几个保安连声道歉,灰溜溜地下楼,我长出一口气,走回浴室继续加工。肖丽吐得快虚脱了,我胃里阵阵翻腾,不过事已至此,死活都在今夜,我挥起刀,没头没脑地剁了下去。血水横流,残骨烂肉溅了一地,邪恶的种子在心里慢慢发芽、成长,枝繁叶茂,每个毛孔都齐刷刷地大张着,我狞笑着想:去他妈的,这就是世界末日,我豁出去了,便是三千佛奔来眼底,老子一棒打杀!

把两只断手扔进锅里,咕嘟嘟煮了一会儿,满室飘满奇香,一些奇怪的念头翩翩飞来,我突然想:加点作料会不会更香?拿双筷子拿个碗……跟着肚子咕咕叫起来,我怔了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时手机震震地响起来,正是青阳分局的陈局长。

“你找我?”

“我在你家楼下,”他严肃地说,“你别睡,我马上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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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任红军被捕时,我正在政法学院演讲,题目是《智者为王——怎样做一个成功的律师》。礼堂里挂满了海报,上面有我的大幅照片,黑西装,红领带,双眼犀利如鹰,据说社会贤达都用这种眼神瞅人,眼皮一翻就能看破浮生。文字部分是我的赫赫功勋:资深律师、合伙人、著名节目主持人、政府法律顾问、《律师实务》杂志编委……,演讲稿是周卫东写的,用了大量的法律术语,我嫌太枯燥,加了十几个案例,有故事有情节,个个曲折生动,听得下面笑声不断。讲完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一个学生问我:“魏律师,能不能透露一下您执业14年赚了多少钱?”我慢悠悠地回答:“这世上有3件事不可问:男人的钱包、女人的体重、和尚的爱情,本律师无可奉告。”满堂轰笑。前排一个女生款款站起:“魏律师,您说律师行业充满了机会,只要通晓规则,10年就能赚上一千万。我想问您:这‘规则’指的是什么?包括潜规则吗?”我微微一笑:“用个合同术语,那叫‘包括但不限于’,潜规则也很重要嘛。”她高兴了,转身煽动众人:“请魏律师给我们讲讲潜规则好不好?”众人一齐鼓掌,我想这小丫头还挺机灵,先恭维她:“你很漂亮。”此言一出,满堂都是嘘声,足见大学生是动乱之源。我接着说:“不过潜规则的问题太关键了,你要真想咨询,本律师要收费,就按美国大律师的收费标准吧,”我喝了口茶,“每小时500美金。”

律师是个残酷的职业,一小撮坏人赚走了绝大多数的钱,剩下的人只能勒腰扎脖硬捱。这行当只奖励做坏事的人,真正的规则只有4个字:抹煞良心。坏事做绝,功成名就,只要尚有一丝天良,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不过这话只能在私下里说,决不可公之于众。中国有两种语言系统,一种是开会时说的,一种是散会后说的。前者以赞美为主,听着花团锦簇,其实没一句靠谱;后者以操娘为主,操得真诚,操得直抒胸臆。中国人都是机灵鬼,深谙其中三昧,开会时赞美,散会后操娘,搞得清清爽爽,绝无丝毫偏差。

又解答了几个提问,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是青阳分局陈局长发来的短消息:人抓住了,该你出场了。我心里一喜,随手点了一个学生,这位是典型的学院派,獐头鼠目,唾沫横飞,舌头一伸就是几万公里,先讲著名的“辛普森审判”,讲了两分钟,口水至少喷了几夸脱,接着问我怎么看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我心想老子哪有空理你这种弱智问题,随口敷衍几句,草草宣布收场。上车后直接拨通陈局长的电话,杀人那晚他几乎把我惊死,非要到我家看看。好在我反应比较快,临时想了个招把他支走,现在想起来裤裆里还有点湿。

陈局座开口就是一阵大笑,说今天真他妈开眼,“抓了两个现行,我总算见到活的明星了,还是他妈不穿衣服的!”一小时前他们闯进房间,把任红军和杨红艳抓了个正着,这两人正在进行不伦活动,摆的造型诡异之极,正是江湖传说中的“69神功”,就是互相亲吻对方的泌尿器官,亲得吱吱有声,口吐白沫,玉腿横空乱摇,满屋子萝卜屁味。我心驰神往,流着口水问他现在怎么办。陈局长十分直爽:“我审过了,任红军手里还有600多万,你拿100万,剩下的交给我处理,知道不?告诉姓任的,痛快交钱走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我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知道不?”我生平最恨这种腔调,说官不是官,说土匪不是土匪,一听就想扇他两耳光。运了半天气,我问他:“老贺那边怎么办?赃款追回来了,他是当事人,一分钱都不给人家,这……这合适吗?”陈某不高兴了:“这不是你应该问的!知道不?怎么办我心里还没数?那老兔子,嫖娼的事我还没跟他算呢,知道不?”我怏怏收线,对着窗外骂了两句娘,心情慢慢低落下来,这时赵娜娜来了个电话,说胡操性有事找我,让我马上回所里。我满口答应,顺便闲聊了两句,说我手里有个100多万的案子,忙不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帮我,“跟当事人谈好了,代理费收6%,你要愿意做,我一分钱不收,全给你。”她十分惊奇:“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会这么大方?”我说跟太阳没什么关系,“我混了这么多年,没交下几个朋友,娜娜,你算一个。再说你也需要这笔钱,对不对?我听说你正打算买房,首期还没凑够吧?”她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我温柔地挂断电话,满脸都是狞笑。

江湖风波险恶,坏人当家,不怕豪客刀,就怕美人笑。害人之道,攻心为上,对仇人要像春天般温暖,二奶般柔顺,县长般亲切,不能有恶气、怒气、怨妇气,不能怒目相向,一定要对他笑。说几句知心话,时常喂个仨瓜俩枣,慢慢地拉近距离,一点点解除敌人的防备,向来温柔是利器,昨之笑靥,今之狼牙,铁打的英雄也扛不住三句软话。等他戒心全失,破绽全露,出手一剑,杀人无血,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对付孙刚就是用的这招,一个劳动纠纷,区区800元就把他拿下了,现在还蹲在看守所,这厮挺讲义气,从头到尾都没咬我,估计还等我帮他辩护呢。现在轮到赵娜娜了,这小贱人更好对付,又贪财,又轻佻,一身都是破绽,等我慢慢挖好坑,看她怎么往火里跳吧。

陈杰的身体埋在郊外的树林,脑袋绑上石头沉到了江底,衣服全都烧了,只留下了一个手机,我配了一个充电器,电话一律不接,让肖丽发了76条短信,内容全都一样:我找到机会了近期可能无法跟你保持联系两年之后等我的好消息。陈杰发短信向来不加标点。这是反侦察的重要技巧,即使将来尸体被人发现,也不会马上怀疑到我。为了把事情搞复杂,我故意把地址写乱,有五十几条短信落款“陈杰于广东”,有十几条是“陈杰于云南”,另外4条是肖丽帮我选的,全是陈杰的死党,署名是“陈杰于黑龙江”。这3个地方治安都不怎么样,死个人跟死只鸡没什么分别,等警察奔赴大江南北,到处探访发现“查无此人”,我早就隐姓埋名,移居异国他乡了。

这些天一直在联系移民公司,听了两堂讲座,研究了十几个移民方案,最后还是选定美国,因为移民美国的周期最短,一年之内就能拿到居留权。这就是我要的,身处虎狼之地,一日不可久留,等绿卡到手,我一张机票飞到大洋彼岸,纵然有天罗地网,也奈何不了我半根毫毛。

这些事肖丽全都蒙在鼓里。这半个月她瘦了十几斤,每天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时时泪流满面。有时我也觉得可怜,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个人默默相对,她的眼神绝望又恐惧,我表面平静,其实内心也同样绝望,同样恐惧。

我从来没想过要带她一起走,从来没有。我们本是一个巢里的蚂蚱,日日逐草寻食,现在风起霜来,注定要振翅自飞。这是幽暗的丛林,长草萋萋,虎狼潜伏,死生各凭天命。一年之后,我大概已经成了海外华人,腰缠千万,开靓车,住豪宅,依然是灯红酒绿,笙歌悠扬。那时的肖丽独自守在万里之外,发疯也好,自杀也罢,全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在意。这事是她惹出来的,杀人、分尸她都有份,应该学会独自承受。我们相处两年有余,短暂过,温馨过,更多的却是仇恨。现在身处漏船,风浪滔天,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就让她替我去死。

她每天都作恶梦,醒来后浑身颤抖,紧紧地箍着我的身体。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太坏了?不过很快就为自己找到借口:这是江湖,总要有人死,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我们每天都做爱,这事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坏,我把她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她把我的后背抓得条条血痕。

我们彼此需要,心里却充满仇恨。爱情从没来过,从来没有。

用陈杰的手机发了76条短信,我心稍安。这小子人缘不错,很多人祝他马到成功,还有的让他保重身体,只有赵娜娜回的最特别,她问那个死人:你就这么走了?不收拾老魏了?

我和肖丽面面相觑,呆了半天,我慢慢输进去一行字:算了,放他一马,这账以后再算。

她回得很快:太可惜了,这王八蛋挺好对付的,又贪财,又好色,我们所里的合伙人都想收拾他,你能出面就最好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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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罢了,胡操性怎么也会害我?还有朱英度、邓思恢,一向兄弟相称,亲热无比,怎么也会在我背后捅刀子?我走到窗边,外面雨声淅沥,灯火阑珊的城市寂静而凄凉,我瞬间恍惚,仿佛身陷鬼域,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小鬼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行路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新的陷阱,每条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传说中,此地并非别处,正是人间。

回到所里已经傍晚了,到胡操性办公室坐了坐,这厮一脸丰腴的微笑,说他不想干律师了,这行当是非太多,现在风声又紧,一个不慎就能惹出祸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啊。”我说你每年一两千万的业务收入,当真舍得丢下?他给我泡了杯茶:“一点小钱,不值什么,现在投资环境这么好,我打算搞个私募基金,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厮奢侈惯了,吃的用的全是极品,这茶是江南一个茶厂特贡的,一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我连声赞美,他来劲了,伸手扔来一个铁罐:“拿着!一共就寄来两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宠若惊,站起来作了个揖,他眯着眼笑,说找你就为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们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体操办,赚了钱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胡操性手眼通天,过手大案无数,标的动辄就是几亿,真要骑上这条大鲨鱼,每年轻松捞个几百万。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警惕,这老小子我太了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又卖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时邱大嘴斜着眼从门口走过,表情极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胡操性颇为不屑,歪着嘴训斥我:“怕他个屁!一个臭当兵的,做他妈什么律师?放心,以后他要再惹你,我他妈收拾他!”我千恩万谢,垂着头走出来,心中狐疑不定,始终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前些天王秃子放出狠话,要让邱大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满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书。邱某素称狠人,现在来了个更狠的,吓得屁滚尿流,几天不敢回家,最后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的团长,此团座身居要职,在本市只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钉死人,王秃子狠则狠矣,还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捡了一条狗命,转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见面都呲着长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试拳脚,昨天在电梯口邂逅相遇,幸亏在场人多,否则我之鸡肋,彼之老拳,说不定就要七窍流血,满地找牙。

下楼时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邓思恢,我想起赵娜娜的短信,一下来了主意,说晚上请他们喝酒,顺便套套他们的话。两人都没推辞,邓思恢更是直爽:“找个当事人买单吧,哪用得着你请?钱多了花不完,给我多好?”这家伙是招牌的铁公鸡,以钱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锤砸不出屁来,万度高温煮不出半点油花,他执业快20年了,早就发了大财,据说身家还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华府”开盘,售价一万多元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两套。这人赤脚医生出身,最大的理想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皮袄烟袋老肥狗,娇妻淫妾嫩丫头,每天蹲在石榴树下,抠抠脚丫,打打算盘,白衣不啻王侯,诚为人间至乐。现在家财千万,依然不改农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摊货,寒酸之极,系上根草绳就是个掏大粪的。前些年我们鼓动他买了辆北京切诺基,开了几年,油耗大,车况糟,三天两头出毛病,开起来势如天崩地裂,号称“律师中的战斗机”,他居然一直不舍得换。朱英度资历浅,2000年才拿到执业证,全部身家不超过200万,此人跳脱异常,非名派不穿,非名牌不用,还倾家荡产买了辆紫红色的捷豹,是我们所最好的车,外面看起来牛逼闪闪,其实拮据得很,现在还租房子住。我经常嘲弄他,说人间有三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朱)中英度,这厮听了恚怒不已。这两人年龄、性格差异都很大,却一向相交莫逆,随时随地粘在一起,圈内很多人怀疑他们“搞基”,这是粤语“同性恋”的意思,两年前我去广东办案,遇见了一位资深大状,这大状生得极好,面如敷粉,肤若凝脂,顾盼间媚态逼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酷似一只雪白柔顺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见人爱,何况老奴。此人身家千万,却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应酬法官,生平只有一个爱好:每到周末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当地一个副院长家里做客,具体干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愤然提起离婚诉讼,口口声声叫他“卖屁股的”。众所周知,法学中有两个名词: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此大状矫然独行,于二者之外开辟了第3条正义之路,人称“屁股正义”。

大富豪夜总会是我的顾问单位,也是本市著名的销金窟,门里门外站满了旗袍美女,开叉开到胳肢窝,一路都是白生生的大腿。朱英度带了中院的郑法官和一个姓费的当事人,气焰嚣张之极,开口就问有没有拉斐红酒,老板赶紧鞠躬:“有是有,不过全是假的,不能卖给你们。”说着从架上摘下一个空瓶,“喝这个吧,口感纯正,回味悠长,正宗法国波尔多出品,价钱也便宜,1888,只要一杯拉斐的价钱。”朱英度撇撇嘴:“连拉斐都没有,算什么高档夜总会?”转过身问姓费的当事人:“怎么办,费总?这也完不成消费任务啊,要不然,1888的来一打?”费总不含糊:“一打就一打!喝不完几位带上,郑法官,您说对不对?”法官都是此中老手,当然识数:与其拿几瓶来历可疑的酒,还不如扎扎实实地要点钞票,笑着摆摆手:“先来3瓶吧,不够再说,妈咪呢?妈咪怎么还不来?”

这都是题中应由之义,很快姑娘们一群群涌了进来,宛如枝头熟透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咬一口滋滋冒甜水,几个男人大乐,左挑右选,最后逐一选定。邓思恢人已暮年,最爱幼齿,挑了个羞答答的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朱英度屠夫世家,挑了头峰峦突起的肉牛,屁股没坐稳就开始上下其手,摸得肉牛昂头哞哞直叫。郑法官挑了个东北大妞,搂着腰端详良久,觉得不如我那个漂亮,非要走马换将,一群人都笑。说话间酒菜果盘摆齐了,男男女女搂作一团,吆五喝三地行起令来,我跟东北大妞挑逗半天,她不觉情热,挨着我又挤又蹭,我说你饥渴啊,她浪声呻唤:“是啊,大哥,我饥渴,给我,给我!”几个男人色迷迷地笑,我说女人两张嘴,上面的要吃,下面的也要吃。她飞快地在我腰下掏了一把:“男人还不是一样?”我说那不同,男人下面是吐口水的。一群人放声大笑,我转身问邓思恢:“邓老,咱们认识有10年了吧?”他愣了愣:“有那么久?”我说恐怕还不止10年,96年咱们就撞过车,世纪农业那起集体诉讼你还记得吧?我是原告律师之一,不过你当时是大律师,肯定没什么印象。他喟然长叹:“真他妈快啊,转眼就是10年。”我趁机下钩:“那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阴沉一笑:“你这人吧,哪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东北大妞乐得直呲牙,我心想这老狐狸道行高,还是别问了,别被他绕进去。他慈眉善目地瞅着我:“这话不光是开玩笑,你真有点缺心眼,真的,自己琢磨去吧。”我若有所悟,琢磨了半天,正想继续请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意思,警察临检,各位收敛一下。”这话不太中听,朱英度马上火了:“有什么可收敛的?啊?有什么可收敛的?看你那熊样!我们嫖娼了还是吸毒了?啊?有什么可收敛的?”那汉满脸尴尬,这时几个警察推门而入,个个全副披挂,如临大敌。我心里一抖,为首的警察慢步踱来,直视着我的脸:“你是不是魏达?”

我安坐不动:“对,我是魏达。”

他眼一斜:“你挺有名啊。”

这不是好话,我心中通通乱跳,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哪里哪里,混口饭吃。”

他嘴角微微抽动,像笑又不是笑,我心下更虚,手心满满的汗。他看我半天,突然双手一摆:“有个案子请你协助调查,来吧,跟我们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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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大学宿舍6个人,潘志明睡我上铺。那时他还年轻,特别清高,一向独往独来,对我们全都不屑一顾。无人共语,他就跟自己说话,在墙上糊了一张大纸,不时写些名言警句,激励自己,也从中寻找温暖。这些话分几大类,有玄学: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有情诗:此生过后/眼泪是最清澈的河水/温暖你手足/却打湿我的皮毛;有君子之道:君子谋道,小人谋食。处清平之国,不废其志;居离乱之邦,不废其身。还有一些算是他的处世哲学:世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得其时驾驭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

后来想想,这些话正是他一生的际遇。这世界太忙了,根本容不下一颗闲心,也太拥挤、太狭小了,走遍天涯,到处放不下一个年轻的梦。

上午顾菲到我办公室来,眼圈红红的,非让我去看看老潘,说他病倒了,不肯去医院,一个人躲在屋里硬捱,还跟她赌气,说“与其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还不如死了拉倒。”我知道这病是憋出来的,陆老板整人确实厉害,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一步步把老潘逼上了绝路,现在连档案管理员都不让干了,工资停发,让他闭门思过,全面检讨以前的审判工作,据说审监系统已经启动,疑点最大的是两个案子,一个在2003年,一个是2005年,标的都在800万以上,说起来都是些陈年旧账,当事人本无异议,现在一经人鼓动,立刻上窜下跳,到处喊冤,组织上审查良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排除收受贿赂、枉法裁判的可能”,其实就是泼污水,800年前临安法庭审过同类案例,罪名叫“莫须有”,被告人岳飞。一位副院长秉承陆老板旨意,在会上放出豪言:“法官是什么人?看门的!守夜的!看门的监守自盗,行吗?守夜的自己放火,行吗?审判监督不加大力度,行吗?尤其是业务部门,贪赃枉法的、收受贿赂的、滥用职权的、渎职的,有一个查一个!一查到底,决不手软!”这话另有深意,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指谁,不过依我愚见,真要反腐肃贪,先把陆老板双规了,再把院领导和各庭庭长全抓起来,肯定不会有冤案。现在屋里耗子乱窜,这猫视而不见,实验室里养了只小白鼠,它却一定要抓来吃了。我在这行当混了十几年,向来只知赚钱,不关心善恶,但这事太过分了,想起来还是有点胸闷。

老潘从家里搬了出去,也没向院里申请宿舍,跟一对小夫妻合租了一套房,除了床再也没别的东西。我自己的麻烦够多了,本来不想添堵,但推脱不过,只好买了点熟食,买了点常用药,按顾菲给的地址,直接上楼按门铃。

隔壁小伙子开了门,张口就笑:“潘老师以前从来没有客人,今天是怎么了?来了一拨又一拨。”这时屋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好奇心发作,鬼鬼祟祟走到门边,听见老潘说:“你走吧,我躺躺就好了,真的没事。”接着是一个女声:“你发高烧了!38度7,不行,你一定要去医院!”老潘有气无力地回答:“这话说了十几遍了,咱们不谈了好不好?我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你走吧,我们孤男寡女的,传出去对你不好。”那女的嚷嚷起来:“我不怕,你都离婚了!”我挤挤眼笑,想这意思太明显了,老潘却依然是招牌的不解风情:“我和小菲就快……复婚了,你一个年轻姑娘,别老来找我了,我……”那姑娘声音更高:“你就是嫌我难看!没她漂亮!潘老师,我……,你……你好色!你好色!”我暗暗好笑,想“好色”这罪名居然也能安到老潘头上,这人肯定是个瞎子。正想推门进去,只听里面咕咚一声巨响,不知摔翻了什么东西,那女人气咻咻地跑出来,双肩不停抽动,差点跟我撞个满怀。这下我认出来了,这女人叫罗秀英,几年前当过老潘的书记员,后来也升了审判员,在圈中向有迂腐之名,快30岁了还是老处女。一年前刘文良在她手里办过一个案子,回来连声抱怨,说不怕跟丑女人做爱,就怕看丑女人作怪,长得丑也就算了,还他妈不通情理,怪不得嫁不出去。这话足够阴损,不过这女人确实长得不怎么样,脸又黑,皮肤又粗,瘦得像把笤帚,还不会穿衣服,经常是大红配大绿,一脸村气,怎么看都是个柴火妞。没想到她一直暗恋老潘,我呲着牙笑,想真是这两人倒是绝配,武大郎玩夜猫子,嫪毐日母骆驼,什么人搞什么飞机。转念想起老潘的遭遇,自己都觉得刻薄,摇了摇头,径直推开了门。

老潘仰卧在床,身躯长大,病骨支离,脸上胡子拉茬的,两只手青筋毕现。这么一条龙精虎猛的大汉,现在居然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也不太好受。他大概有日子没出过门了,屋里一股馊味,垃圾筐里塞满了方便面袋子。我坐下叹了一口气,两个人相顾无言。躺了一会儿,他大概是饿了,颤巍巍下床,拿碗要泡方便面吃,我过去帮忙,他摇摇头:“不用,我自己行。”我说你是病号,躺着吧,我来。他还是拒绝,我上去硬抢,他一下提高了声音:“说了不用!”我一抖,讪讪缩手,心中恨自己不争气,心想他病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还会怕他?老潘慢慢走到墙角,抖着手提起热水瓶,转脸跟我解释:“一点小感冒,不至于就……”突然脚下一滑,扑通摔倒,开水泼了一身,那碗在地上滴溜乱滚,我赶紧去扶他,老潘一动不动,双拳紧握,两个肩膀瑟瑟地抖,过了半天,他仰脸问我:“老魏,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怎么就成了个废物?”我长叹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鼻子微微发酸。

世上人有高下,却都在污水中过活。圣人把污水泼向整个世界,然后拿金粉给自己塑身;大多数人像我一样,明知寻不到净土,干脆就在污水中安身,饮脏食秽,乐此不疲,既弄脏自己,也弄脏别人。唯有潘志明是个异类,在这艰于呼吸的城市,日日污水浇身,他却妄图清洁整个世界。有时候我会尊敬他,更多时候我像大多数人一样,不叫他名字,叫他傻逼。

那天我终于送他去了医院,吊了一针柴胡,他慢慢睡着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看着像个孩子。我没心情陪他,正好姚天成发来信息,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谈,我回复“知道了”,站起来往外走,这时老潘忽然睁开眼,低声问我:“我斗不过他们,是吗?”我点点头:“斗不过,认命吧。”他沉默下来,眼神渐渐黯淡,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小菲?”我笑起来,说儿子可以托孤,老婆不行,瓜田李下,君子袖手,这事万万不能答应。他也想明白了:“你说的对,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君子。”我跺脚而去,心中愤愤不平,想什么人啊,哪有这么说话的?活该陆老板整他。

我和潘志明从来不是朋友。他鄙视我,正如我鄙视他。我死了他肯定不会伤心,正如他死了,我绝不会掉一滴眼泪。但在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会知道,那是我们这辈子最后的交谈。

出来后直接开到万豪酒店,姚天成已经等着了,张嘴就有风雷之声:“你他妈怎么搞的?现在麻烦大了!”我装作毫不知情,问他什么事。他运了半天气:“都是你的馊主意!刚才中院立案庭有个姓左的打电话,说我们的证据有问题,要派人来集团审核,他妈的,这不是添乱吗?”我大惊失色:“啊?有这事?审什么?”心里却暗暗得意,想左季高这老小子是个角色,干得不赖,瞧姚厮吓的。他扑扑地吐着烟:“还能审什么?查账呗,问人呗!说什么‘关联交易’,话里话外还影射我们转移财产,现在集团形势这么紧张,他们再来折腾,那不全露馅了?”接着质疑法律程序:“他妈的,小小一个立案庭,怎么管这么宽?他们有这权力吗?让德国人撤诉行不行?”我骗他,说没办法,现在都搞大立案,撤诉恐怕不行,一撤更露出马脚了,这事……,唉!然后闭上嘴,等他接茬儿,姚天成果然中计:“你跟这姓左的熟吗?能不能跟他说说,别调查了,直接立案?”我说见过两次,没什么交情,我们所有个合伙人倒是很熟,估计可以约出来。关键咱们不能慌,一慌更显得有鬼,得慢慢来才行。立案庭的审核很简单:事实、证据、时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急了:“怎么能不慌?怎么能不慌?市里的工作组还没走呢,他们再派人来,两下一接头,说什么关联交易、转移财产,再找员工逐个谈话,我他妈怎么办?高总怎么办?马上就得抓起来!5000多万的国有资产,该判什么罪?够不够死刑?”我面容整肃:“是是是,我知道严重了,马上就打电话!”说着掏出手机,拨通元臻成的号码,说我有个案子到中院了,想请左庭长吃顿饭,我跟他没交情,你能不能帮我约一下?这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我把手机移稍稍移开,让姚天成也能听见里面的哈哈大笑:“老魏,昨天找你打麻将你都不来,我不管!”我心下高兴,想元臻成这小子够机灵,赶紧握着电话作揖:“不好意思,昨天确实走不开,现在有点麻烦,千万拜托,千万拜托!”他大咧咧地:“行吧,谁让我欠你情呢,等着,一会儿给你消息!”我收起电话,对姚天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现在只能等了,其实我也是……”他一摆手:“反正不能派人来!你他妈给我搞定!”我苦笑:“没法开口啊,姚总,立案调查也是程序,我总不能……”他咻咻有声:“大不了我给钱!我他妈给钱!这总行了吧?”我心里大安,脸上却更加戚惨:“就是这事麻烦,不给钱他要查,但这钱怎么给?以什么名义?要是正常的经济纠纷,根本不在乎他们调查,可这案子……”他一下明白了,扑通坐倒,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元的电话回得很快:“不吃饭了,中院对面有家陆羽茶馆,知道吧?下午3点,别迟到了,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老左不见外人,你一个人来!”我连声道谢,收了线,给姚天成递了支烟:“姚总,恐怕要说真话了,姓左的是老江湖,肯定瞒不过去。”他缓缓点头,我沉痛检讨:“都怪我,你说我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他不耐烦地吐了口烟:“少说没用的,已经两点了,你先去谈,我找高总汇报一下。”我点点头往外走,快到门口了,他突然叫我:“老魏,”我转过身,看见他额头的大筋突突地跳,“你给通发做了3年顾问,不算那笔4000万的风险代理,也赚了七八十万吧?”

我说有,不止80万。

“我不敢说这钱是我的功劳,但我总算出了点力吧?”

我说是,多亏你了。

他一揖到地:“现在我们两家上下11口人都在你手里,有73岁的老母亲,也有4岁的小女儿,魏律师,”他脸白如纸,死死地盯着我,“希望你能有点良心。”

这话说得很沉重,我心里也闷闷的。外面阳光灿烂,我却浑身无力,在车上抽了半支烟,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又想起陈杰临死时那张脸,我浑身颤栗,恨不能大哭一场。这时海亮和尚又打电话来,说正义路有个夜总会开业,让我送他过去开光,我腻歪之极,推托了两句,心中痛骂秃驴不已。挂了电话坐了半天,力气慢慢恢复,我掐了烟,开车直奔曹溪看守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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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红军关了十几天,开始牙关紧咬,说不是诈骗,而是正常的投资纠纷,打死不肯吐露那笔钱的下落。这家伙十几年没动过法律,现在是纯正的法盲,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中国人民共和国公民,享有人身自由和公民权利,听者无不偷笑。人民专政对付这种死硬派的坏蛋最有办法,派了一个审讯小组,24小时轮番上阵,强光灯开着,一打盹就拿电棍捅,熬了两天半,这小子终于垮了,瘫在椅上像一堆烂泥,千哀万告只求睡个好觉,让招什么就招什么,最后600多万全吐了出来,陈局长给了我100万,给了老贺100万,剩下的全装进了自己口袋。这人心肠固然黑,倒也说话算话,号称任红军是初犯,情节轻微,赃款全额退赔,而且事主也不追究,弄了个免予起诉。饶是如此,还是吓了我一身冷汗,抓人那晚他派了一队警察跟我去曹溪,事先也没说明来意,差点把我吓尿了裤子。

帮任红军办了手续,带他回到市内,这厮臭哄哄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我把车窗全放下来,捏着鼻子一路安慰他,这家伙一直不说话,腮帮子鼓鼓地跳,神色时而恐惧,时而忧虑,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看样子没少挨荼毒。到了人民路口的华亭饭店,我问他饿不饿,他嗯了一声,我进去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他狼犺大嚼,吃得汤汁四溅,豆腐落裤上,肉丝挂胸前,嘴里含了一大蓬粉条,咝咝地往里吸,像一窝蠕动不已的蛔虫。这家伙有点洁癖,原来是我们班上最讲究的,每天都把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谁坐一下他都会跟人翻白眼,再看看现在这副德性,我反复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姚天成等不及了,发来短信问我:谈得怎么样?我看了任红军一眼,出门拨通电话:“左季高说了,不查可以,有个条件。”姚天成:“什么条件?”我长叹一声,半天不说话,他急了:“你他妈说啊,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还在迟疑:“姚总,这事……这事我都没法跟你开口,他……他要1000万。”姚天成泼口大骂:“去他妈的!我……我……”我嗫嚅不止:“开始还不只这个数呢,他本来要1500万,我说了半天才同意降价,不过我还是觉得太黑了,这简直是……”说着一挺腰杆:“要不我们豁出去了,让他查!他妈的,我就不信他小小一个立案庭能把我们怎么样!”姚天成大怒:“你放屁!能他妈查吗?能他妈……”这时高洪明接过电话,语调十分威严:“我给了这1000万,他能保证我平安无事吗?我可不想今天给1000万,明天又……”我叹息一声:“他倒是说过这话,说只要给了钱,他保证这案子没有一点纰漏,连主审法官都不用打点,但我还是觉得1000万太多了,太他妈黑了。”老高显然也有点心疼,沉默半晌,突然呼地吐了一口气:“唉,操他妈的,就这样吧,你给我好好办,可别他妈搞鬼。” 说完砰地挂了电话。

我窃笑不已,心思转了转,又拨通左季高的手机,开口火星乱溅:“左庭长,你这立案庭能不能真查?要是能查,你这就派人去通发,查他们个底掉!他妈的,气死我了!”老左懵了:“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我愤愤不平:“还能怎么回事?那帮王八蛋贪官呗,说赃款通共就800万,咱们要得太狠,他们豁出去了,还说随便我们怎么查,大不了一拍两散,全部算成公款,反正账能做平,谁都别想拿一个子儿!”老左咝咝倒气:“这么说……真的只有800万?”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说的,谁他妈知道真假?然后鼓动他:“你赶紧派人去查,他妈的,没见过这么抠门的,自己上千万拿着,连点渣都不肯掉!”左某人也很愤怒:“什么意思?他们一分都不给?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我摇摇头:“真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他们说了,给我1%的代理费,签3年的顾问合同,然后……然后最多给我们200万。”我把“我们”咬得特别重,左季高果然老江湖,一下听出味了,大喝一声:“老魏,你他妈敢蒙我!”我一激灵:“哪有的事?我怎么敢……”他冷冷地笑:“这200万是给我的吧?什么‘我们’?你他妈律师费收着,顾问合同签着,还好意思从我碗里捞饭吃?”我惶恐不已:“左庭长,你看我为这事……忙前忙后这么久,我……”心里却暗暗好笑,这是我对付老狐狸们的绝招:欲占大便宜,先给小把柄。要撒弥天大谎,不能处处滴水不漏,那样更容易惹人怀疑。一定要露个破绽,故意让他识破,老狐狸都有个弱点:号称“难眩以伪”,其实一抓住别人漏洞就忍不住沾沾自喜,在心里佩服自己高明。只要他一“高明”,别的事就容易蒙混过关,根本想不到别有欺诈。老左笑得颤音都出来了,意思是“就你这两下子,还敢在我面前搞鬼?”接着威胁我:“组织上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老魏,我们以后来要来往吧?”我赶紧表态:“左庭长,哦不,左院长,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放心,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好!” 他嗤地一笑:“这还差不多!告诉你,下月10号我生日,没叫几个人,你来吧!”我受宠若惊,连连道谢,说到时一定去。他过生日我当然要出钱,不过难得的是人家拿你当自己人。

这两通电话价值800万,我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斤,十几年律师生涯,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蓦地想起陈杰,心情慢慢黯淡下来,想现在也是最坏的时候,从来没这么坏过,我他妈居然杀了一个人。靠在墙上喘了半天气,一步步挪回包间,任红军还在猛吃大嚼,我收摄心神,继续安慰他:“你别太往心里去,这事确实不好受,不过你有能力,有资历,肯定会东山再……”

他不吃了,慢慢抬起头,“你够毒的。”他说。

我说你关糊涂了吧?要不是我,你得判多少年?现在你不仅不谢我,还……

“你总是以为自己聪明,把别人全当成傻子。”他眼中火焰灼灼,“这么多年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事是你干的,在看守所里我就想,你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大一那年你爸死,你要回家奔丧,连路费都是我给你的。后来又说你家穷,上不起学,要出去打工养活你妈,是我们集体给你打电话,说有困难咱们一起扛,还给你凑了300元钱,我就出了160,那可是1987年,我自己家里也穷,是我卖血换来的!”

我又感动又害臊:“我今天才知道,没什么可说的,红军,谢谢,谢谢。不过你恐怕有点误会,我完全是看在老同学……”

“别说了,”他打断我,“你确实聪明,要不是抓我时杨红艳说的那句话,我也想不到是你。”

“她说什么?”

“她说,”任红军死死地盯着我,“操你妈魏达!”

这个臭婊子。我脸上蓦地烫起来,一点点扭过头,呆呆地看着满桌残羹冷炙。

他慢慢走过来,身上臭哄哄的,一股骡马大牲口的味道,“今天这顿饭算我欠你的,不过你欠我637万零160元,600万不说了,剩下的160元,”他拍拍我的肩膀,“兄弟,记住了,那是我卖血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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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们从酒吧出来,夜已经深了。长街灯火黯淡,几个人在远处来回走动,步伐缓慢迟疑,像墓园里悲伤的鬼魂。那女人一身鲜红,面孔却十分模糊,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身体冰冷而僵硬,我搂着她走进空空的电梯,电梯门倏然开合,转眼已经到家,她说:“电梯里那个人一直对你笑,真可怕。”我双眼圆睁:“哪有人?我怎么没看见?”她笑起来,脸上的白粉簌簌脱落,说我们上床吧,我给你看我的心。我也笑,剥下她的红色长裙,露出苍白的身体,我抱紧她,她推开,面孔依然模糊。“你要干什么?”我问。“我说了,我要给你看我的心。”她说,把手放在胸口,慢慢撕开外面的皮,鲜血像河水一样汩汩流淌,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慢慢拿出一个核桃样的东西,我接过来仔细端详,鼻端有一股遥远的檀香之气。那颗心在我手里揉捏良久,慢慢裂成两瓣,一只金黄色的小蛾子翩翩飞起。她呜呜地哭,我慢慢抬头,身边万人聚集,那个艳装的女人泪落如雨:“我的心在你手里,你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敲门声笃笃响起,我猛然醒转,汗水涔涔而下,蓦地想起肖丽,心里一阵揪痛。赵娜娜推门进来,说有个台湾的马小姐找你,见不见?这两天周卫东请假探亲,胡操性也不在,她主动过来帮忙,天天端茶倒水,没事就磨着我要那个百多万的案子,这小贱人跟胡操性学了几个月,现在极其市侩虚荣,提Burberry的包,围爱玛仕的围巾,一开口全是名牌。这是大费钱的勾当,穷人家的孩子玩不起,现在估计快破产了。这事不着急,我慢慢钓着她,有饵喂饵,没饵先拿话对付着,一旦让我逮着机会,那就别怪我狠心了,喉有利钩身在水,看她怎么死。

我说不见,什么台湾人,骗子!提起这马小姐我就一肚子气,我主持《公民问法》节目一年多,她先后发来160多条短信,说自己是台湾贵族,她爸是立委,她妈是明星,她自己也是千万身家,现在生意上出了点纠纷,想请我吃顿饭。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亲切的贵族呢,一时冲动答应了,约她在君度酒店见面。本来想得挺美,觉得妈是明星,女儿应该不错吧,说不定能搞点什么艳遇呢。流着口水呆坐良久,迎面来了一个肉墩子,此墩体积庞大,气势巍峨,长宽厚度几乎相等,走平路至少占俩车道,还穿了条超短裙,一条玉腿足有50多斤,逼着武松吃也得吃俩礼拜。我大倒胃口,饭都没吃仓惶逃离现场。这墩子还不断地骚扰我,日子久了,我慢慢摸清了底细,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台湾同胞,就一福建农民,不知从哪学了一口台湾国语,再弄个假护照,提个假LV包,满世界招摇撞骗。千万身家倒可能是真的,可惜早被人骗光了,说来说去就想让我帮她打免费官司。

赵娜娜挤挤眼,说人家早料到了,托我转告你:不见可以,把胸罩还她。说完诡秘一笑,露出一副“其人之品位不过如是”的表情。

我脸上热辣辣的,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有一天我在西安东路等红灯,这马小姐正好从旁边经过,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这时绿灯亮了,后面的车直按喇叭,我骑虎难下,顺便送了一程。她不断挑逗,说呀,魏律师,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好?我说古有明训:一等姿色夜夜洞房,二等姿色供在庙堂,三等姿色赶去厨房,四等姿色发配工厂,最后一句忍住没说,心想就你这模样,只配剁成肉泥砌墙。她又问我:“呀,魏律师,人家说丰满的女人最有味道,你说呢?”我撇撇嘴,心想丰满的女人是有味道,不过丰满得跟猪似的,那就只有猪的味道了。她看我不说话,摊开身体浪声发嗲,说呀,魏律师,我还是个处女耶。我深表同情,说不容易啊,30多年都没遇见个识货的。她也不生气,从假LV包里翻出一副文胸,小极了,旁边连着两根细细的带子,估计只能遮住颗黄豆,她说你看,我平时都穿这个,你们大陆的女人啊,都不懂性感……我差点吐出来,一直梗着脖子不敢看她,她还说要把这文胸送给肖丽,我严辞拒绝,最后终于到地方了,我门窗大开,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一扫海峡对岸的肥浊之气。没想这骗子趁机下毒手,偷偷把文胸塞进了储物箱,现在真是跳进台湾海峡都洗不清。

那东西当时就被我扔了,有债难偿,只好关起门来装不知道。偏偏河口法院来电话,说通发公司那个300多万的案子审结了,让我过去取判决。这事不好拖延,我硬着头皮走出去,这骗子居然扎了两根小辫,依然是一身短打,正低头欣赏自己的两条肥腿,我上去打了个招呼,她一声尖叫:“呀,魏律师,原来你在啊,刚才那个小姐还骗我说你不在。”我心想装什么台湾大蒜,肯定瞅准了才来的,否则你等个茄子。这场合不能跟她吵,我施了招缓兵之计,说我要去河口法院取个判决,让她改天再来。这肥婆撒了个天真烂漫的娇:“呀,真巧,我正好要去河口法院,你送我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搭太西(Taxi)了。”我心想太西你妈个英国头,皱着眉走进电梯,她紧紧跟来,感觉身边像堆了几十吨烂肉,浊气逼人,每一刻都能窒息而死。

河口法院在郊外新盖的楼,一水的高档装修,楼顶国徽高悬,门口武警肃立,看上去庄严无比。我取了判决,跟几个相熟的法官打过招呼,不知怎么想起了老潘,以前他也是此间一员,那时条件紧张,一群人挤坐在一个办公室,现在条件好了,一人一个单间,可他却享受不到了。心里不觉一阵黯然。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叫杨鸿志,长得精神,为人也比较挑剔,对我身后的台湾人连翻白眼,我拜见法官是常有的事,现在随身带了一坨200多斤的五花肉,自己感觉也不体面,直想拔腿开溜。这肥婆讨厌而不自觉,坐在那儿不停放电,浑身肥肉乱抖:“呀,杨法官,你讲得真好,连我这个外行听了都蛮有收获的。对了,我有个案子想请教一下……”我笑笑站起来:“鸿志,你和马小姐谈吧,我先走了。”我对法官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执业14年,我请他们吃,请他们嫖,几万几万地送钱,却从来不肯奉承他们。开庭时我称呼“庭上”或“合议庭”,从没叫过“老师”,也绝不称呼“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因为他们无以教我,也根本不值得我尊敬。

这是我的原则:肮脏的东西投向肮脏的人,洁净的只留给自己。我可以拿钱砸他们,但不能把良心也送上。即使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百罪难赎,万人痛恨,我依然会守住这一点点可怜的、仅属于我自己的尊严。

杨鸿志十分紧张:“你等等,我还有事。”一把将我拽到走廊上,脸都变形了:“你是不是成心恶心我?带那么个东西来!你你你赶紧给我弄走!”我大笑,回去告诉台湾人:“杨法官没时间,马上要开庭,你跟我走。”她还不死心,一把抓住了杨鸿志的手,连连摇晃:“呀,杨法官,你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杨鸿志像是被蛇咬住了裤裆,急得两脚直蹦:“没空!没空!不吃!不吃!”我笑得前仰后合,正要施法搭救,门外轰轰地响起来,每间办公室同时开门,所有人都涌到了走廊上,一个小伙子连声招呼:“快来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杨鸿志趁机脱身,一边揩手一边找台阶下:“什么事?谁跟谁啊?”小伙子满脸通红:“不得了!是潘……潘志明打陆院长!”

我心里一惊,几步冲到窗前,只见下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上百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一些人飞奔跑动,一些人连声告急,满院都是嗡嗡的骚动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人群中央,一手掐着陆中原的脖子,气得浑身乱抖:“我当了14年法官,没贪过一分钱,没吃过一次请,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连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陆中原弯腰低头,脸如猪肝,在他面前显得又矮小又猥琐,嘴里只是叫:“你干什么?干什么?我警告你,放手,放手!”老潘满脸悲愤,咬牙切齿地点指:“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结巴半天没有准确的词,忽然一声怒吼:“你这个奸贼!你说,你贪了多少钱?干了多少坏事?你有什么脸自夸清廉?你儿子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住别墅开奔驰?就你这种东西,你有什么脸见我?你有什么脸害我?你有什么脸当这个院长?”人群大哗,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前劝解,被老潘横空一掌,推得趔趄欲倒,老潘大喝:“走开!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你们蛇鼠一窝!”陆老板见有机可乘,忽然俯身一拱,一头撞在老潘肚子上。老潘怒极,飞起一脚,踢得陆老板仰面翻倒,鼻血箭一样直喷出来。众人惊呆了,杨鸿志张口结舌:“妈呀,他真的动手了!”台湾肥婆也过来凑热闹:“是不是当事人打法官?哇,这个人蛮疯狂的。”我撇撇嘴没理她,只见陆老板四脚踞地,边爬边叫:“反了!反了!给我抓起来!”几个小伙子应声而出,死死截住老潘,老潘双眼血红,甩开膀子迈步直冲,撞得众人翻滚跌倒。陆老板刚爬出没两步,又被他一把揪住,吓得四体筛糠:“住手!你你你有话……有话好好说!”老潘又绝望又愤怒,仰天高叫:“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了!今天,今天我跟你拼了!”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打下去,几个小伙子飞扑上前,只听一声巨响,老潘轰然摔倒,众人拉手的拉手,压脚的压脚,把他死死摁在地上,陆老板趁机站起,现在他有理了,抹着鼻血高声训斥:“你自己有问题,组织上让你停职反思,那是为了你好!潘志明,你看看你是什么行为?咹?为了提个副庭长,你送钱,送东西,居然还派老婆上门搞性贿赂!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上你这样……”

这时满院都听到了那声怒吼,众人耳膜震响,几个小伙子同时翻倒,老潘饿虎般跳起,威风凛凛,势若天神,陆中原刚躲避不及,被他一个重拳打在脸上,还没落地,老潘顺势又是一腿,踢得他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几个小伙子同时飞扑,圈内沙起尘扬,围观众人纷纷远避,老潘一身是土,舍命猛冲,几个人拦他不住,陆老板看看不好,爬起来就往外跑,老潘速度更快,几个起落追至身后,一脚踢中后心,陆老板哎呀惨叫,被他合身压在地上,正挥拳欲打,一个小伙子飞奔赶来,手中的棒子抡圆了,一棍砸中他的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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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九月艳阳,晴空高远,万里无云,楼顶的国徽闪闪放光。走廊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同时静了下来。年轻的张口结舌,年长的面色土灰,杨鸿志低头长叹,台湾的马小姐搓搓手,说呀,好可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听而不闻,看着潘志明高大的身躯渐渐软倒,头上鲜血直流,流过脸颊,流过颈项,也流过他一生引以为荣的法院制服。

所有人都围在陆中原身边,有的安慰他受惊了,有的张罗着叫医生,更多人痛骂潘志明丧心病狂、罪该万死。就在这众口纷纭的当儿,一个干瘦的女人突然冲出,一把抱住了潘志明,狼一般呜呜嗥叫。过了良久,这女人慢慢转过头,脸上泪如雨下,对着满院翻起的白眼高声叫道:“你们……你们不讲理!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我下楼时正好遇见他们,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陆院,你看这罗秀英怎么处理?”陆院鼻里塞着药棉,嗡声嗡气地回答:“文明社会嘛,我们又不是封建官僚,啊,不要做汉武帝,也不要做王允,由她去吧。”众人欢喜赞叹,纷纷夸他大度,我微鞠一躬,带着马小姐慢慢走出,院里阳光普照,潘志明流着血趴在那里,我假装没看见,低头走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两个月后,我那笔4000万的风险代理开始执行,我带了两个法官飞到广州,住白天鹅宾馆,吃368元一个人的自助烧烤,吃完后法官提议泡吧,我向来不爱这调调,心想一把年纪了,赶他妈什么时髦?现在的酒吧都太吵,既不能谈好事,也不能干坏事,即使遇上个中年艳妇对上眼了,碰碰杯搂搂腰,粘乎半天只是喝了一肚子酒,什么都办不了,最后怏怏而散,男的回去打飞机,女的回去挖停机坪,真真了无生趣。不过法官都开口了,我当然得识相,带他们去了淘金路,开了两瓶12年的芝华士,3个人吵吵嚷嚷碰起杯来,正喝得有趣,汪大海来了个电话,我听得不甚清爽,干脆走到街上,汪大海说:“……判了3年。”我心里一紧,说就那么点事,怎么至于?他叹了一声:“法医鉴定是重伤,说受害人鼻骨骨折,全身多处淤伤,更重要的是两根肋骨骨折,还有胸水……”,我大怒:“那他妈是旧伤!”他冷笑一声:“你真幼稚,法医听谁的?还不是听院长的?”接着问我:“你当了那么多年律师,多少有点关系吧?能不能找找检察院,让他们抗诉,争取弄个缓刑?”我心想这简直就是跳火坑,笑着告诉他:“你怎么也这么幼稚?他打的不是普通人,是法院院长!抗诉能怎么样?”这话有点薄情,必须辩解两句:“说实话,要论交情,我和老潘比你更近,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个城市,可这事……”汪大海尖着嗓子嚷嚷:“我也知道不行,可就是想不通,老魏,你说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我惨然一笑:“得其时驾驭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老潘……,唉,他生错了年代!”这时一个法官探头出来招呼:“老魏,你他妈怎么搞的?快点快点!”我点点头,拿着电话往里走,在越来越吵的声浪中,听见汪大海不停唏嘘:“真是生错了年代,如果在乱世,他说不定会是个盖世英雄,唉,盖世英雄……”


那起执行办得很顺,事先做了财产保全,现在只是履行个手续。把4176万全部划走,我长吁一口气: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两位法官多少了解点情况,当着我再三牢骚,说法官都是苦命人,管得又严,一个月就那么3000多,饿得前心贴后腔。还说自己劳苦功高,对方当事人一再申请执行和解,如果他们有意为难,我就惨了,不过好在他们都是正直的法官,依法办案,毫不容情……我听得直打跌,最后一人发了3万,两位尊者依然不爽,又拽着我逛了半天街,一人买了万把块的东西,这才渐有笑容。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为之快活,但更多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们同时开始清理皮包,这些天在广州没闲着,去酒吧、去夜总会、去洗浴中心,号称“铁人三项”,现在是时候销毁罪证了。男人偷腥有三招绝学,第一招叫“十面埋伏”,偷吃之前先找好证人,这人一定是老婆信得过的,人品端方,从不涉足淫邪之地,一旦形势吃紧,立马传唤到庭,天大的冤案都能昭雪;第二招叫“先占高枝”,偷吃之前不要等老婆查岗,一定要争取主动,先打电话,不必汇报行踪,但必须言之有物,指派事情、交代家务,先让老婆安心。更高明的作法是寻她几个错处,兜头一阵痛斥,先建立威严,然后手机一关,胡天胡地,所谓“大丈夫手中有权,方可恣意而为”。女人挨骂一般两种反应,一是服服帖帖,二是暴跳如雷,服帖者不会猜疑,暴跳者无暇猜疑,谁都想不到你正在扒小姐裤子。第三招叫“坚壁清野”,偷吃不要紧,一定要把嘴擦干净,身上不能有口红印,兜里不能有长头发,皮包里不能有可疑的会员卡和发票。味道还不能出错,偷腥后只用清水冲洗,绝不能用夜场的香波沐浴露,那东西太香,男人本是大粪的同类,一旦闻着香喷喷的,定有淫邪之举。我和肖丽强弱已分,说什么她都不敢怀疑,不过中间隐患太大,不能把她逼急了,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是小心为上。

飞机落地已经黄昏了,我先回律所,把专用邮箱里的信件和留言统统看了一遍。中国银行通知我,说打给陈慧的那40万因为账号不对,已经全额退回。这是我耍的一个小花招,这女人是我平生所恨,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让她太痛快了,何况我别有用心。移民公司说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让我补交两份材料,再准备53万美金,3个月后就可能面试。后面还有一份香港“来雨商贸”的资料,这是一家地下钱庄,与我联系多次,承诺无限额办理人民币转移汇兑手续,只收2%的劳务费。这些事极其隐秘,我暗中行来,从无人知,几个月后就可以移居大洋彼岸。

这次出差心情复杂,时不时想起肖丽。这几个月她瘦得太厉害了,简直活不过30岁的样子,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让我早点回家。我心里一疼,差点就说带她一起走,冷静下来又觉得可笑:她才23岁,正青春年少,万事都有可能,我费劲巴力地弄她出去,说不定转眼就躺到了别人床上,我一世精明,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做傻逼。出差前我把3套房子全托了中介,估计现在该有消息了,我慢慢地想:等我拔腿一走,肖丽该怎么办?

天已经全黑了,我心情低落,一个人闷闷地坐着。肖丽知道我的航班,不过一直没打电话,我无端地失落起来,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扮矜持,大不了老子去酒店开房,看谁熬得过谁!拿过一摞报纸随手乱翻,一眼看到了老潘的消息,几家报纸都做了报道,内容也差不多:犯罪事实、侦察经过,还有最后的公开宣判。唯有《都市报》多提了一笔,说闭庭时有个疯女人当场撒泼,被法警强行驱离。照片不太清晰,我端详半天,忽然心里一动,拨通了曾小明的电话。

自从婚宴上掀了桌子,曾小明10年没和老潘说过话,估计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对老潘有点敬佩,又有点不屑。不过同学一场,香火之情还在,开庭时他也去了。据说老潘没找律师,也没做任何辩护,只在最后陈述时说了一段话:“我一生清白,你们大多数人都是有罪的。不管你们判我什么,我不会上诉。但我不相信这世上永无天理!”满堂讪笑。那时顾菲和陆中原都在旁听席上,顾菲脸色苍白,陆老板一言不发,神态十分安详。一小时后当庭宣判,刚念到“判处被告潘志明有期徒刑三年……”,顾菲砰地站起来,大声告诉陆中原:“你说对了!他确实比不上你,他一个罪犯,怎么跟你当院长的比?我决定了,以后不跟他了,跟你!”所有人都听傻了,老潘还没带走,脸上难看至极。审判长高声训斥:“旁听席,旁听席!不要无理取闹,坐下!”顾菲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问:“你整他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就是想跟我睡觉吗?来,我陪你睡!”接着转向老潘,眼泪刷刷直流,说志明,是我害了你,不过今天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他们找了这么多记者,好,我就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冤屈!然后大笑着转回来,眼泪依然不停的流:“陆中原,陆院长!走,我陪你睡觉,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嫌我丑,”说着一把摘下头上的发夹,在自己脸上嗤嗤地划,满庭都惊呆了,几个法警猛扑过去,半天才把发夹夺下来,几个人横架着往外走,顾菲头发蓬乱,满脸是血,对陆中原咬切齿地大喊:“你说过,只要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不放过他。现在好了,你把他整垮了!我们夫妻斗不过你,我们认输!不过你记住:你永远别想得逞!”

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曾小明说到最后唏嘘不已:“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没错,老潘是有问题,只会做事,不会做人,可怎么会是这种结果?”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那么多记者在场,这事怎么没见报道?曾小明嘿嘿冷笑:“你还是主持人呢,记者怎么了?记者就没有领导?”这话正中要害:中国媒体号称喉舌,其实都是软脚蟹,从不为民鼓与呼,只给领导做冰火。我黯然低眉,想顾菲的脸算是白划了,这公道太重,她永远都还不起。一时心绪烦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在轰轰作响的火车上,新生顾菲穿一身朴素的蓝衣服,有点害羞,却故作大方:“同学,你们也是刚考上的吧,哪个学校?”我说我们都毕业了。她脸一下子红了:“哦,原来是师兄啊,那我想请教一下……”

那时她刚刚18岁,稚气未脱,一脸单纯。现在15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当年稚气未脱的脸,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这事让我极其沮丧,也没心思跟肖丽赌气了,给青阳分局的陈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派人照应我家,然后取了车慢慢往回开,一路长吁短叹。出差没带钥匙,只好站在楼下按门铃,按了两下没有回应,我有点生气,死死摁住不放,这时肖丽说话了:“谁呀?”

我心情败坏,死声丧气地吼她:“开门!”

肖丽很诧异:“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什么明天?是今天!开门!”

她唔唔两声,蓦地嚷嚷起来:“别上来,千万别上来!”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听见通话器中轰地一响,肖丽唉呀大叫,嗓音突然哽哑,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老魏,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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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海亮有时挺实在的,如果不做和尚,肯定特别招老太太喜欢。礼拜四送他去振兴中学做活动,我故意逗他,说前些天看过一本叫《何典》的书,里面有个和尚骇人听闻,叫“怕屄”和尚。这话有挑衅的意思,我偷眼观察他的反应,老头儿不愠不怒,嘿嘿直笑:“有意思,和尚都怕那玩艺儿,啧,都怕那玩艺儿。”我疑心大起,两眼逼视,问他见过那玩艺儿没有。他避而不答,喃喃念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装得跟真神似的。我毕业前在公安局实习过,对诱供逼供尤有心得,几番揪斗,和尚只得招了,说只在网上看过图片,但从没见过活的。这话耐人寻味,我斜眼问他:“晚上有空吧?换套便装,我带你去见见活的。”他不实在了,连称“罪过”,说自己是出家人,要持戒修行,不可自造罪业。还劝我也少去,那玩艺儿固然诱惑,想通了跟脚后跟没啥区别,那活动貌似快活,其实跟抠鼻孔是一个原理。我嗤之以鼻:“你们家的鼻孔能抠出孩子来?”老头儿做道貌岸然状,对我百般谕示,连地藏王菩萨都搬了出来,讲述他老人家的英勇事迹,背诵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一路苍蝇嗡嗡、蚊子哼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我十分诧异,想老秃速度太快了吧,从那玩艺儿跳到菩萨座前,只用了几十秒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这事不太对劲,挺实在的老头儿忽然不说人话了,估计只有3种可能:要么当官了,要么快当官了,再不然就是神经了。转身探问究竟,老秃有点害羞,说有位副厅级长老圆寂了,按身份位望,他很有可能替补。我踩了一脚油门,心中无限失落,想这就是21世纪的佛国净土,跟他妈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如果老和尚痴迷那玩艺儿,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现在巴结半天只为一把椅子,这算他妈什么玩艺儿?

振兴中学是家私立贵族学校,董事长叫周振兴,也是个传奇人物,几年前南下深圳,遇到了一位做化妆品的大老板,几年打拼,老板给了上千万。后来老板车祸死了,周某人百般用心,终于娶到了老板的遗孀。那女人姓韩,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一脸戚苦,让人望而却步。吃饭时她坐海亮旁边,长发碰光头,不知在嘀咕什么,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海亮一声断喝:“韩女士,不必问了,你有心魔!心魔不除,所在即为地狱,心有菩提,处处都是丛林,何必非要出家?”这老秃忘乎所以,把这里当成他们庙了,公然搞他那套棒喝大法,也不知替人避讳。周老板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瞪那女人,一副“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这饭吃得就没意思了,我们赶紧告辞,路上我问那女人怎么回事,和尚忿然:“神经病!腰缠几千万,非要当尼姑!”这话说漏了,赶紧辩解:“当然啊,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关键她不是修行之人。”我狂笑,正想奚落两句,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进来,开口官气十足:“你是不是魏达?”

当律师必须礼数周全,我满脸堆笑:“您好,我是魏达,请问您是哪位?”

那人十分无礼:“我是谁你不用管,有个案子你做不做?”

这话没头没脑的,我也有点不高兴:“能不能介绍一下是什么案子?民事、刑事、还是行政?我的专长是……”

“1900万的货款,收回来给你3成,干不干?干就签合同,不干我他妈找别人。”

这简直就是强奸,我怒气暗生,想这王八蛋肯定是从肛门出生的,德性之臭,一至于斯。不过想想代理费,心慢慢软了:将近600万的收入,他妈的,强奸就强奸吧,反正老子向来不是烈女。

这些天十分顺利,该收的钱全部收齐,53万美金已经汇进美联行设在香港的离岸账户,下月初去广州面试一次,如果不出问题,我就是堂堂美利坚合众国的二等公民了。这些年接过不少洗钱业务,对自己的荷包尤其上心,就在3天前,我的200万美金通过“来雨商贸”到了香港,接着转到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汉华银行,那里有我一个不记名的户头,在这户头上只呆了几秒钟,又悄悄转到开曼群岛的乔治敦,这地方是度假天堂,沙滩细软,海水湛蓝,码头旁的瑞士皇家信托银行号称全球第一省心,不看身份证,也不用居委会开介绍信,一个密码就可以全部提现。

感谢网络时代,世界近在咫尺,这些操作只用了几分钟。本来一张本票就能解决,无需如此谨慎,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我的钱虽然不是赃款,但也谈不上干净,一旦追查到底,大有罚没充公之虞。我有个预感:杀人的事早晚会暴露,不能指望肖丽坚贞如铁,人民专政手段犀利,所谓“三木加身,顽石开口”,铁坨坨也能榨出汁来,何况她一个病秧子。我就算跑了,引渡在所难免。“死刑不引渡”的幌子也不管用:杀人在哪里都是重罪。前些天移民公司请了位美国律师,我跟他攀谈半天,暗暗打定主意:一坐完移民监就申请第二国籍,去中南美洲,或者找个岛国,反正钱捞了不少,到时背个小包,戴副墨镜,一张机票就可以消失在世界尽头,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

3套房子全部出手,肖丽还蒙在鼓里。前些日子她总说不舒服,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意外:又怀孕了。我困惑不已,背着她做了个体检,发现精子存活率已经趋于正常,跟医生探讨,医生也解释不清,给我列举了许多因素:心情、饮食、生活习惯……,反正没个准。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肖丽坚持打掉,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真想有个孩子,按古人的标准,三十未娶,四十不仕,都是人生遗憾。活到37岁还没个后代,算得上畸零人了。不过我身负大案,自己生死尚且不保,实在顾不上香烟后事。生下来只有一个好处:万一东窗事发,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缓刑,不过我已经跑了,她一个罪犯,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恐怕只有饿死了。

打完胎已是傍晚,她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我抱她上车,抱她上楼,一直把她抱到床上,肖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还假装坚强,笑得比哭都难看。有一瞬间我真被她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意出国,肖丽皱眉强笑:“你也去吗?你去我就愿意。”这时中介公司电话来了,说要带买主上门看房,问我在不在家。我随口答应,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情慢慢冷却,说就这么定了,你把身体养好,然后咱们去欧洲痛痛快快逛一圈。肖丽连声叫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深恨自己,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软弱?为什么就不能硬起心肠,一硬到底?

这套房子卖价极低,126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3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40万让她等几个月。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老魏家满门。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3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那天我根本没跑,青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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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忍心,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恨过她。每个夜里我都无比虚弱,看着蜷缩熟睡的肖丽,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她不至于流落街头。不过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37岁了,向来精于计算,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我无以抵抗,只有与日残忍。3年的厮守,我用3天就可以忘却,3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人民路上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呆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青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正忙着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也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青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糙老爷们,他见来做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艺儿吧?

我天生是个唯物主义,生平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14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试着往他房里拨了个电话,热切地说明来意,海亮淡淡地:“我们毕竟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别再跟我说这个。”我怅然若失,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地愤怒起来,想该死的老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五短身材,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磊,一开口满屋子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3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都在账上,不过没人敢付。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点颜色看,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副局长笑了:“对嘛,所以啊,这钱还是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3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前些天选举刚完,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驼子傻了,四处找人帮他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汗毛,这厮实在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为我定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这事比较棘手,全市四千律师,就我所见,能干这活儿的最多不超过5个,秦立夫、胡操性都在其列,我肯定算不上。可惜标的又不是特别惊人,胡操性也犯不上为了几百万动用通天关系。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我笑眯眯地告诉驼子:“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颓然坐倒,也不狂燥了,说他生意本来做得挺好,卖车利润虽薄,足够养家糊口。后来搭上了公安局,他那时还机灵,知道拿钱铺路,卖的车差价高、付款快,赚得盆满钵满。发财后有点忘形,觉得自己样样牛逼,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人总是咋咋呼呼的,一不留神开罪了大佬,条条大路都封死,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还说这笔钱全是借的,几天下来,光利息都背了几百万。现在债主天天登门,他有家难回,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说诉苦也没用,我确实帮不了你。他哭咧咧地问我:“你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叹口气,起身给胡操性打了个电话,老胡说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不过知道有个人肯定能办。”我问他是谁,老胡笑嘻嘻地:“你上次打麻将赢了一个法官5万多,他是谁呀?找他去吧,就他能办。”我说不就是个李恩正吗,他凭什么?老胡又笑起来:“我就说你缺心眼吧,为了区区十几万,你得罪谁不好,你得罪他!你知道他是谁?孙志高的亲外甥!”我心里格登一响,想这姓李的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不过转念释然,想反正高飞在即,他再狠又能把我怎样?举着手机呆了两秒,胡操性又开口了:“只有这条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出面,你小子做的事太过分,人家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瘪?肯定记仇!你找邓老、英度他们联手吧。”

只能这么办了,跟驼子谈了谈细节,说大概有七分把握。这厮高兴得有点猖狂:“那就交给你了,好好办!要是再办不好,我他妈……”大有陈慧统率两卡车兄弟的风范,我毫不客气,戟指断喝:“住口!明天九点到我所里签合同!你他妈给我记住,晚一分钟,老子不接了!”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畅快无比,哼着小曲儿往回开。快到律所楼下了,看见刘亚男站在街边,正比比划划地给什么人打电话。无意中对上眼了,我点头笑笑,她一脸寒霜,狠狠白了我一眼。我有点无趣,停好车上楼,该死的电梯又坏了,只好一层层往上爬。好容易爬了七层,累得张口直喘,这时上下同时响起脚步声,一个声音大叫:“快点快点,别让他跑了!”我心里一惊,扭身窜进门里,七楼正是顾菲他们公司,我对前台接待说找顾会计,那姑娘点头微笑:“哦,她早就辞职了。”我还没答话,突然脑袋嗡地一响,只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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