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盘桓在我的心灵深处,因为她曾似一泓清泉,流过我年轻的心田……
1、十八那年上船家
上世纪60年代初,国家遭受“三年困难”,工业被迫纷纷“下马”,工人没活可干,不少工矿企业只好组织职工到农村办农场。
1962年,我们几百名电力建设职工奉命赴安徽天长县大圹圩办“上电农场”。那年我才17岁,锄地、插秧、收割、采购、运输、抗洪救灾什么都干,专心致志“绣地球”,全心全意当起了“农民”。可第二年刚入夏,上海来电,形势好转,农场人员全部撤回,接受电站扩建任务,全场上下欢呼雀跃。场部立即在当地征租十条大小不一的帆船,装运设备、物资回沪。场领导挑选了10名肯吃苦、有责任心的职工押船,“班师回朝”。我也被领导相中,因年龄最小,派我去的是一条最小的十吨位单桅单帆船,从船头到船尾总共约10米,船舯最宽处也只有3米多点。
记得是1963年6月3日,临行前,领导千叮咛万嘱咐:“这一船全是国家财产,千万要和船家搞好关系。”
我的船家姓刘,船老大夫妻俩,大儿子阿海已自立门户,留在“家”里的一个女儿叫阿莲,下面还有两个“小萝卜头”,男孩十来岁,叫小毛,女孩四五岁,叫小妮。我一上船就按领导的嘱咐,满口“老大长,老大短”(船主俗称船老大),随身带的一点糕点糖果也分给了两个“小萝卜头”吃。
船老大,五十开外,古铜色方脸膛、背微驼,两眼眯缝,满额纵横皱纹,恰似在额上撒了一张渔网。他待我十分谦恭,立马把中舱(船老大住的舱位)让给我。我把白蚊帐四角用绳子一拉,席子一铺,一间四面透光穿风的水上卧房就搭建好了。
下午5时左右,不知哪条船上传来一声“开船啰!”船上顿时忙碌起来,升帆、解缆、点篙,10条帆船陆续离岸起航,浩浩荡荡向上海进发。
我生性喜欢拨弄新玩意儿。那个年代,无线电(收音机)是稀罕的奢侈品,家里没有这个闲钱,我只能到牛庄路淘来零件,拼装成矿石收音机带到农场收听。上船后,床铺、行李安置停当,我便拿出矿石机,把天线往船桅杆铁丝上一绕,戴上耳机,旋动调谐旋钮,拨动矿石触点,不用电源便能收听到电台播音了。
船上两个“小萝卜头”嚷嚷着也要玩,一听到耳机里的人声、歌声,惊喜得大呼小叫:“姐呀,话匣子、话匣子!”“小萝卜头”的姐两手抚弄着胸前乌黑长辫,腼腆地倚在桅杆旁,虽只16岁,却像个大姑娘。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是三苦之首,可想当个船家女的艰辛了,更何况她还要照管两个淘气的弟弟妹妹,远比城里的女孩懂事得多。她那被晒得黑黝黝的脸上,依然能透出红喷喷的朝气来。密匝匝乌亮头发,丰腴的鹅蛋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水汪汪地瞧着你,透身充盈着一股健康的精神和灵气。
有了“话匣子”,吸引了两个“萝卜头”,他们有时还缠着我讲故事,说城里新鲜事,船老大两口子、特别是船家小妹也清闲多了。
看得出,船老大一家都还喜欢我。船老大一口一个“老姚、老姚”的。哇,刚18岁的我,已被人尊称为“老姚”了。每天清早,只要岸边人家的公鸡“喔、喔、喔”一啼,船家大娘就招呼:“老姚,起床了,暖水瓶灌满了,饭蒸好了。”船家大娘40来岁,长胖脸,头发往脑后束成一个髻,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薄薄嘴唇,嘴角微翘,让人感觉和蔼可亲,又能言善辩。
2、工农联盟一家人
船从安徽天长县大圹圩万寿河启航,向东驶入高邮湖,差不多已进入江苏境内,往南走京杭运河,穿过扬州,进长江,再从镇江、丹徒拐入运河,途经丹阳、常州、无锡、苏州,直至上海。一条满载货物的帆船,仅靠人力、风力,老大说,至少要走个把月。
我思忖着,在这条小船上,这三十来天怎么过?好在我从小喜爱画画,学校里还担任过美术课代表,参加工作后仍对此情有独钟,画板、颜料随身带。在船上闲着没事,看到好的景色,便取出画板写生。高邮船闸、扬州文峰塔、镇江金山寺,放眼皆入画。
船家小妹对我画画特别感兴趣。听她说,她不太清楚自己长得是什么模样。船上没有镜子、玻璃之类,怕摇摇晃晃跌碎伤人,再说整天在船上,又没外人,也不需要照镜子打扮,要照,船尾有水缸,或往河里照照就行。她意思要我给她画张像,我当然很乐意。船家小妹虽称不上十分漂亮,但也有可人之处,是那种淳朴的、素净的、天真的……我一边画,一边问她为什么不去照张相?为什么不读书?为什么不在岸上安个家等等。船家小妹侧着脑袋,狡黠地紧抿着嘴唇,唯恐心里话从嘴缝里蹦出来,神秘兮兮就是不出声。
6月仲夏,骄阳当空。晌午后,船家都把船停靠到荫凉处避阳小憩。四周显得空旷静谧,偶尔有鸥鸟燕雀在江面掠过,远处忽隐忽现传来布谷鸟和知了的鸣叫声……
船借着风力,“刷刷”地向前滑行。我头枕着手臂,跷着二郎腿,聆听江水拍击声,心旷神怡。真是:无际江水滚滚流,小舟一叶晃悠悠,习习江风拂面过,蓝天白云揽怀中。
傍晚,一抹彩霞伴着斜阳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金光闪闪,正是欣赏日落江河的最好时光。每当此时,大娘总会热情地招呼:“老姚,开水烧好了,去洗个澡。”船家再苦再累,什么都可以省,洗澡决不会省,因为他们不担心没有水。我虽没有顶烈日冒酷暑,但风小,船速特慢,在空旷的江面上,被炎日暑气“逼”得也确有些沁出汗水来,很想痛痛快快冲淋一下。可这么小的船,无遮无拦,怎么洗澡?大娘看出我的犹豫,便说:“我们在船头,你就在船尾洗好了。”人家大大方方一番好意,你城里人怎能忸忸怩怩不领情。开始,我心里怦怦乱跳,躲躲闪闪,还不时侧目扫视,惟恐……只见船老大像尊佛像,坐在舱顶上,唧吧着旱烟,操纵着舵把。大娘和船家小妹在船头忙乎,两个“小萝卜头”在一旁嬉闹,浑然不在意我的存在。再看船尾,江面开阔,天水一色,茫无边际。出发时浩浩荡荡的船队,早已走得四散飘零,不知去向。远处隐约还能见到星星点点的帆影,真像李白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情景。我这才放心大胆洗浴。刚洗换停当,一转身,换下的背心短裤不见了,找来找去,才发现船家小妹在洗的正是我的衣服。我责问怎么把衣服拿错了?船家小妹故作不知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是娘叫我洗的。”我跟大娘提出意见,大娘假装生气沉下脸说:“你们不是说工农联盟一家人嘛,一家人还不兴相互帮助?”一句话把我说哑了。此后,我便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客人”。
3、跟着小妹学撑船
船家有句行话,叫“船行八面风”。帆船不怕你刮什么风,就怕你不刮风。满载10吨货物的小帆船,加上6个人,吃水已到船舷。老天爷送风,船家就比较轻松。根据风力、风向,船老大随时拉动帆脚索和缭丝绳,调整风帆的角度。遇到逆风,船只能顶风在江面“之”字形行驶,使顶风变为侧风或前侧风,再从背风一舷放下披水板,帆船即使在逆风中也能曲折前进。尽管有披水板,但船还是一会儿往左倾斜,一会儿往右倾斜。我伏在舱里,隔着蚊帐,观看舱外景色,身体也随之一会滚到舱的这边,一会滚到那边。听船家小妹说,她爹睡在舱顶,滚来滚去,照样呼呼大睡呢。
江水拍打着船舷,水珠时而溅进舱内,有时波浪越过防波舷,漫上甲板,船好像要倾翻似的。但我不但没有一丝惊慌害怕,倒是觉得有趣极了,还时不时伸手去拨弄江水。
遇上没有风的天气,这就苦了船家,要在船尾不停地摇橹。橹支在船尾的球钉上,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人就像机器似的,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摇橹一般是大娘和船家小妹的活。我闲着没事,觉得好玩,看她们摇得轻松自如,便夸口:“让我来。”谁知一上手,这橹就不听使唤,不是人摇橹,倒是橹摇人,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似的。船家小妹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我一慌张,将橹滑脱了球钉,若没有一根橹担绳把橹系在甲板上,这橹肯定掉江里了,直憋得我一头一脸汗珠。船家小妹这才上前“救场”。只见她一手扶在橹手上,一手拉住橹担绳,这橹便乖乖地一左一右,轻轻松松摆动起来,橹板恰到好处地与江水着力,这船便一摇一摆向前加速行进,恰似北宋诗人张耒描述的“轻橹健于马”一样。
船家小妹手把手教我摇橹要领,不久,我便摇得像模像样了。
因候风向、等候过船闸等等,实实耽误了不少天。6月18日下午,船老大干脆将船从长江踅进一条小河,改道由武进向常州进发。由于河道狭窄,又遇顶风,不得不下人拉纤。我自告奋勇要和船家小妹一起上岸拉纤。一根长长的麻绳,一头系在前甲板铁环上,一头穿一块被胸脯肩膀皮肉磨得锃光油亮的狭长板条上,往肩上一套,朝前拉就是。船家小妹赶紧把一块她用来遮阳的毛巾垫在我的肩上,还提醒不要太着力。两人共拉一条纤绳,船家小妹哼着苏北小调,我跟着她学苏北小调,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劳累。我穿一双草绿色解放跑鞋,船家小妹打赤脚,有时在岸上拉,有时下河滩,有时扔回纤绳过桥洞。有时还会遇到尴尬场面,几个光身赤溜溜的汉子哼着号子,埋头拉着大船从后面赶上来,此时,船家小妹赶紧侧身松纤,让他们过去,好一会儿红着脸不和我搭话。没多久,我的胸前肩膀便热辣辣生疼,船家小妹从我表情上看出来,硬把我赶在她的后面。一段路下来,我的一双跑鞋便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干脆脱下跑鞋,可脚一踩着地上凹凹凸凸、棱棱角角的碎石、螺壳、枝杈,忍不住“喔哟,喔哟”一拐一拐的,那种怪模怪样,惹得船家小妹“咯咯”直笑。我问她为什么不怕痛,船家小妹瞅我一眼,扬眉说:“习惯呗。”她告诉我,在船上,从小就打赤脚,因为船一直在摇摇晃晃,十个脚趾张开借力,调节平衡,才容易控制身体。甲板上经常有水,赤脚行走,也不易滑倒。
船过常州城区,河道狭小,挤满船只,既不能拉纤,也不能摇橹,只能撑篙了。所有船家的竹篙都是清一色笔挺直立,长度足足有十多米,放在船舷,比船还长。篙竹粗的一头装有一个带倒钩的铁矛,这样既能把船推离岸边、码头,又能钩住树桩、绳索,把船拉向岸边,或与其他船靠拢。
船家拿着竹篙从船头放下,着河底,转身,顶在肩窝里,弓身往船尾走,船就朝相反方向移动。我也抄起一根竹篙,插入河底,学着样子打算往船尾走,谁知,还未转身,竹篙便被挤轧在两只船舷之间,“噼啪”作响,竹篙被挤裂挤扁了。我慌得不知所措,船老大见状大叫“快放手!”等两船交会过去,船老大从船尾钩起被挤坏落水的竹篙,一边黑着脸吼道:“你再不松手,人也要带下去挤扁了!”船老大从未对我粗过脖子红过脸,他当着这么多人对我发火,我好没面子,便悄无声息钻进船舱蚊帐里,闷闷不乐。船家小妹跟进船舱,掀起蚊帐,坐在一边,凑到我耳边,轻声安慰:“哥,不碍事,爹怕伤着你。”
住在一条船上,就像一家人。船老大和大娘都管我叫“老姚”,两个“小萝卜头”也鹦鹉学舌,跟着喊“老姚”,只有船家小妹从未叫我什么,我也从未叫过她的名字,有时只是“嗨”一声算招呼对方。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噙着泪珠,感激得直点头。船家小妹随即一把拖着我到船尾,坐在船舷边,把脚伸进河水里。我在她边上坐下,学着样把脚伸进河里,搅得河水哗哗响,嘻嘻哈哈全然忘了刚才的事,倒引得岸边和邻船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和窃语。
4、拍照原来为相亲
船每天擦黑靠岸,不再行走。有时船队前前后后相聚,押船的同事三三两两相约上岸逛街市。此时,岸上有人给船家运粮、运菜、送水。一天晚上,船老大在岸边与几个人争论什么,情绪都很激动,边上还堆着几筐东西。安徽方言说快了,我根本听不懂。过后,我悄声问船家小妹发生什么事?船家小妹显得很无奈地说:“是我娘那边的人要爹捎几筐土特产贩到城里卖,我爹告诉他们船已被公家租用,装满国家财产,不能再捎东西了。亲戚很生气,就差没吵翻脸。我爹就是这个样子,没得说的。”
一天,船至苏州,天色尚早,船家早早靠岸。大娘满面春风从前舱躬身钻出来要上岸,后面跟着的船家小妹恰似换了一个人:梳洗一新,蓝底白细花大襟布衫,绛红色直筒布裤,黑色圆口搭扣布鞋。大马尾辫子变成两条麻花小辫,红头绳宛若两只蝴蝶停在辫梢。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翘着嘴唇,歪着脑袋,露出少见的自信和傲气,显得格外水灵。我一下呆住了,原来船家小妹这么俊俏!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同事小钱在岸上催我快去逛街。我总感觉今天大娘和船家小妹有点怪怪的,还没揣摸出一个所以然,带着一头雾水,便匆匆上岸。那天,大娘和船家小妹也不知到哪里干什么去了。
走走停停,船队行了26天,总算驶进了黄浦江,靠上闸北发电厂码头。大家归心似箭,手忙脚乱收拾行李。我一不小心,把场里的一盏煤气灯给坠落江里。船老大先用竹篙钩,好一阵未钩到,便脱衣下水。我慌忙阻拦:“大伯,算了,不值几个钱。”船老大板起脸扔过一句话:“再不值钱,也是公家的东西,在我船上,一件也不能少。”说罢,一口深呼吸,一个猛子扎下江底,如此,上上下下几回仍未找到。船家小妹见状,也顾不得许多,脱下外衣、长裤,扶着船舷,滑下江去。不通水性的我,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好一会儿,才见船老大、船家小妹先后浮出水面,我这才重重吐了口气。接过船老大手中的煤气灯,船老大翻身上船,去前舱擦身更衣。我赶紧拉船家小妹上船。船家小妹浑身水淋淋,白短衣衫裤湿漉漉地紧贴着身子,隐现出衣衫内的肤色来,清晰地勾勒出丰满、匀称的少女特有曲线,好似一枝出水芙蓉,亭亭玉立。我闯了祸,红着脸,正准备走开,船家小妹一点也不回避我,斜里一步拦住我,一边歪着脑袋,拧着长发里的水,一边柔声细气地宽慰我:“哥,没得事,没得事。”吩咐我帮她拿毛巾、梳子什么的……
临别时,真有点依依不舍,我把身上仅有的20元钱给了大娘,把替换洗净的衣服、跑鞋也留给了他们,并给大娘留下上海家里的地址,欢迎他们来作客。船家小妹一直倚在舱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我走过去,掏出一面我日常使用的、背面嵌有一张我的小照、蓝色塑料包边的长方形小镜子,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小,小妹,这,这给你……”小妹如获珍宝似的,满脸甜甜蜜蜜,轻轻拥了我一下,转身躲进舱里。我失神地愣了好一会儿。
过了几天,船家大娘真的上门来访了。父亲上班,母亲和哥哥接待大娘,我忙着到厨房倒茶、拿糖果招待大娘。没一会儿,母亲让我上楼回避,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好一阵子,哥哥才叫我下楼,大娘已经走了。哥哥、母亲告诉我,大娘是为她女儿来说亲的,还特地陪女儿去苏州城里拍了照。母亲婉言谢绝了大娘的好意:“你女儿长得很漂亮,但我家孩子还小,以后再说。”大娘走时,母亲送了她一点衣服,几条肥皂,还给了一把伞,天下着小雨。
大娘留下了那天陪女儿到苏州城里拍的那张照,悻悻离去——那雨恰似大娘流下的失望泪水。
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心境,也为表明自己在船上26天和船家小妹并没有什么,所以对母亲、哥哥处理这件事没说一个字。过后,我几次独自偷偷到苏州河畔停泊的外来船群中去寻找(听说他们到上海都是泊在苏州河),但每每怅然而归。
小妹阿莲那张为我而拍的照片,我连看也没有看到。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追忆,可怎么也记不起小妹完整清晰的模样来,只是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觉得小妹倚在舱边独自偷偷掩面哭泣……
(转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