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新都桥(茶马古道千江月随笔系列) 精华
孟勇
黄昏哪里都有,但茶马古道上的黄昏却更有自己的神奇之处,尤其是出康定 80公里,有一个名叫新都桥的地方。这里流水潺潺,小桥多多,河边石滩上一排排硕大而古典的杨树,似无数油画巨笔,随意在万里蓝天的画布上凌空乱抹。那杨树叶子抱着团簇,像被地底下的佳酿酒泉灌醉了似的,直往天上拱——春天浅绿,夏天墨绿,秋天金黄,冬天雪白——最终七零八落牺牲满地也没有长进天堂里。但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新都桥得了一个美名——摄影天堂。
新都桥作为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通道,千年的马蹄踢踏声,已经不再回响于人们耳畔,万队驮茶的马帮踪影,已经被人们淡忘,但这摄影天堂的亮点却是越来越亮了,新都桥因此也名气越来越大了,在中国无论天南地北,凡是爱好摄影的人,没有不向往新都桥的。
摄影的人,最喜欢清晨和黄昏,这时候的光影最具有立体感层次感。由于新都桥的晨昏清亮得像一块玻璃,空气洁净得一尘不染,阳光便像一柄宝剑,所向披靡,用句老话来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这让人想起神秀和尚的禅诗:“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但凡你去了新都桥,无论懂不懂禅,不论照不照相,便自然会把这几句千古传诵的禅诗理解歪了:“山是菩提树,天是明镜台,无需勤拂拭,从不惹尘埃”。这不是对禅宗的不敬,这是对新都桥之天地自然,发自内心的观察与感悟。
来到新都桥的摄影师,还会遇到一个奇迹,拍出片子以后,经常使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相机竟然莫名地就高了一个档次,也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技术竟然在一夜之间跨越了业余和专业的界限。这种种奇妙的摄影故事,口碑相传,时间一长,新都桥就获得了“摄影天堂”的雅号。这里的山民也沾了光,他们把自己家漂亮的藏寨楼房开辟成了什么“摄影旅舍”、“风光画廊”之类美好的住所,专门用来接待天南地北慕名而来的各色摄影发烧友。
新都桥的这些摄影客栈,迎合各种摄影驴友的艺术情趣,将本来就色彩缤纷的藏式小楼更加弄得花哨,比如用木头搭起一个美国西部牛仔房舍那样的楼台;比如在连着些褐色松树皮的墙板上,挂着几幅黑白的老照片;比如在小客厅里摆上一个不知从那里搜集来的带喇叭的那种留声机,给人一些复古的情调。
到了晚上,还有多种的饮料供应驴友,有香喷喷的酥油茶,有口感回甜的青稞酒,有四川的雪花啤酒,以及各种听装的瓶装的饮料。讲究些的客栈,还会用电咖啡壶煮上几壶黑褐色的咖啡,供应给那些留着长头发的准艺术家。这些人,很好玩,身上有两样长东西,一个是头发,一个是镜头。
我几次听见他们坐在客栈里一边喝着酒和饮料,一边大谈摄影,多是聊一些令我们这些外行眼花缭乱的新机型和新镜头,对于艺术相对谈得少些。从他们的谈话里,难以区分高下优劣,没准其中真有高手,一张照片可以在国际市场上卖它个几万美金,没准可能其中的人也就空有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镜头而已。关于摄影,我还是愿意相信王国维说的:“必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自成高格”、“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笔者的摄影技术较差,凭着眼神和感觉,也拿相机在新都桥凑过几次热闹,照出来的照片的确是叫自己吃了一惊。有几张照片自认为还有意境。一张是拍的小河柏杨:天上有蓝天白云,地上是小河淌水,对面远景是草山起伏,牛黄羊白,主体是几棵沧桑古屈的柏杨树,金剑似地插在大地上。另一张是牧民正在收获青稞,地里一片金黄色,田边横着几个摩托车,就像几十年前放牧着几匹好马那样。现在,在新都桥好像摩托车比马还要多。一群牧民正在弯腰收割,一个慈祥的老阿妈怀抱一捆青稞直起腰来打望。几个朋友看了都说这张极有味道。我反问,这是我拍的吗?回答是:不是你还能是谁?不过,不要骄傲,是新都桥的光线和空气帮了你的大忙。一听这话,就泄气了,原来并非本人的技术好了许多,全是仰仗了这“摄影天堂”。
每次将这些照片带回城市里,就有朋友索要观赏,谁知一出手,朋友们连珠炮似地问:啥子相机,尼康还是佳能?镜头几万?一听这话,又有些泄气,这一回是归功到相机了,又和本人的技术无关。可见这“摄影天堂”不是闹着玩的,随便一个半罐子水的人,也可以照得像个摄影家似的。但这新都桥又很奇怪,它往往可以让许多的摄影家照出同样的照片,消弥了自己的风格和特点。这一点,还少有人从摄影美学角度研究它。
我曾经想,这可能是由于好景致摆在天地之间,大家都容易看到,容易用相机捕捉,也就难怪有些雷同。同质化问题,无论在哪种文艺创作里面,都随处可见。还有散文评论家说,散文也同质化了。这就悲哀了,散文和照相不同,每个人都应该写感动自己心灵的那一丝纤颤,写独到的某种观察世界的视角,这在每个人是不会相同的。如果有十个人写了同质化的散文,可能其中有9个是玩了小聪明,而不是靠的大智慧。
“外师造化”可能相似,但“中得心源”一定是有所不同的。即使是摄影,虽然表面上看最有“千人一面”的理由,其实好照片也是“一人一面”的东西。所以,千万不要以为进了“摄影天堂”,自己就成了摄影大师。这道理,推而广之,在生活中还管点用:人有时不要以为自己很厉害,以为自己的手艺就有多高明,其实是由于自己站在某种类似“摄影天堂”的地方。如果一旦离开了这种“摄影天堂”,离开了“无需勤拂拭,从不惹尘埃”的偶遇之平台,便还得规规矩矩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有诗为证:
摄影天堂好天光,
重彩可补手艺荒,
游客一旦身临此,
人人巧妆美镜框。
有一次我们驱车从四川沿川藏线进西藏采访,走到新都桥,正好遇上一对从成都来这里拍婚纱照的新人。他们在芳草如茵,翠林似烟,山峦含情,碧水欢欣的好风景里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只为找一个好角度,找一丝好光线,准备拍下终身的定情照。
新郎周身是西装革履,行动矫健自如,但新娘穿着拖地的白色婚纱长裙,便不甚方便了。芳草地上,风景之中,只见这新娘一手牵着新郎的手,一手托着婚纱的裙,满脸娇羞,腰肢摇曳,表情幸福,仿佛一只在花丛中蹑手蹑足,寻觅幸福生活的蝴蝶,在如画的新都桥翩翩起舞。我当时的幻觉是,再过几年,这对新人又来到这里,新娘的一只手还是牵着夫君的手,而托着婚纱的另一只手,可能就是牵着一个天真可爱的儿童了。
一日,陪父母去成都郊外一处水榭花亭,喝春茶,赏夏荷,观白鹭,见两个母亲领着四个儿子,也同来喝茶赏景。母亲是绝色的美女,儿子是精致的帅哥。我们开玩笑说这是未来的“小虎队”,一个三岁的男孩便叽叽喳喳和我们搭讪起来,问是不是小老虎排成队?面对孩子天真的提问,成人的脑筋是往往转不过弯来的。两个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要我们猜猜这四个儿子的来由,并明确说其中有一对双胞胎。这时我才仔细看去,果然有两个一模一样头发短短,目光亮亮,神态爽爽的儿子,但又对他们不穿一般双胞胎喜欢穿的同样的衣服感觉奇怪。他们的美女母亲哈哈大笑说,是幼儿园老师不让双胞胎穿同样的衣服,不然会搞错这对小兄弟。这母亲说,就连他们的爷爷奶奶都认不清楚这对孪生兄弟。望着这幸福的母亲,我就自然又想起新都桥拍摄婚纱照的一对新人,我当时就想过,要是这对新人今后生了一对双胞胎,那是怎样的喜事啊,也不枉自他们跑了几百公里地,来到如此美丽的康巴高原新都桥拍摄了婚纱照。
婚纱照本来就很美,无论新人长得如何,因为这是一对生命登上了新台阶,是人类繁衍的一个神圣典礼。世界发展的起源,其实就是从这里起步的,世间万事万物中,人是最宝贵的,而人的起源又是弥足珍贵的,人的起源朦胧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定格于婚纱照——照相机里有形的婚纱照和有情人心底里无形的婚纱照。
但凡是婚纱照,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大自然里,既是最严肃的照相,又是最浪漫的照相。说它严肃,是因为两个来自不同家庭和血统的人儿,从此之后将要水乳交融,休戚与共。在光与影的一瞬间里定格这最神圣美好的照片,不仅意味着手儿的相牵相携,而更是承诺着心儿的相通相连,因而不能不说是最严肃的照片。
说它最浪漫,是因为这一对新人从父母家庭的养育护佑中脱颖而出,像两颗成熟的苹果,光彩照人,生机焕然,进入生命最华丽缤纷的历程,一定要在婚纱照中留下最精彩感人的纪念,以供今后年复一年的回忆与品味。新都桥由于它“摄影天堂”的地位,自然就被新郎新娘们,影楼影师们选择成为拍摄婚纱照的“好莱坞”。
趁着新郎新娘摆出了各种喜悦的姿势,我们也用照相机拍下了一组照片。正在这时,我在镜头里发现了拍摄现场旁边收割青稞的地里,有一位老阿妈手捧一把金灿灿的青稞,直起腰来,朝着新郎新娘这边瞧过来。在这一瞬间,老阿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为灿烂的笑容,就好像高原上常见的太阳突然冲破了乌云。我的心顿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迅速地按动了快门,拍下了老阿妈的照片。于是就有了藏族老阿妈抱着青稞穗打望的那张照片,旁边是茶马古道后辈的现代马儿——摩托车,老阿妈好像在用慈祥的笑容为这对来自大城市的新人祝福。老阿妈好像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年轻时和茶马古道上的康巴汉子相好的幸福时刻。那时肯定没有照相机,也不可能留下婚纱照,但是从老阿妈的脸上可以看出,这幸福时光早就永远留在了她的心底里,也留在了他身旁的儿女后辈的血脉里,更留在了茶马古道山山水水的记忆里。
我将自己写的一首小诗录在这里,记下 “摄影天堂”里浪漫婚纱照的画面,并以此遥想当年茶马古道新都桥的青年男女相亲相恋的情景:
新都桥畔浪漫游,
花好月圆藏家楼。
蓝天白云金叶林,
含情新人手牵手。
镜头满山觅芳踪,
新娘娇羞披纱走。
一袭白裙花弄影,
最是相思古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