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忧伤

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少林寺》片头曲

1、野柳渡的战争


我们站在黑鹰崖边，看到浑浊的天边忽然泛出了片亮光，接着，像鹰喙样凸出的黑鹰崖便完全被宠罩在了金灿灿的亮光里。那是我少年时代记忆中最清晰的瞬间，因而我也记住了那时站在我和卫东中间的翠衣。也许要到十年之后，当我孑然一身再次回到那个名叫野柳渡的村庄，我才能明白那一刻霞光笼罩住我们的真正含义。而这时，卫东已经就读于首都一所重点大学，他在校园里仍然穿他那种百叶扣的对襟大褂，土得掉碴的民间拳师装束让他倍受校园女生的青睐，他已经不止一次在信中向我倾诉被一窝小姑娘追随的苦恼。而我在经历一番执着且无奈的流浪过后，终于能够再次回到野柳渡。我承认，我是站在暮蔼的村口，抬头在一些不高的山峰间寻找著名的黑鹰崖时，才想到那个名叫翠衣的女孩，于是，见她一面成了我回到野柳渡惟一必须要做的事。
翠衣十几年前留着两条羊角辫，好象在挺长一段时间内她只穿一件土红色的斜襟上衣，那种款式后来曾许多次出现在中国一位名导演的乡土电影里。翠衣穿着土红色斜襟上衣，晃着两条羊角辫过来了，你们从她童年标致的脸蛋上，不难看出她在将来出落成一个美女的潜质。美人胚子翠衣总跟一头小羊一块儿出现，那天也不例外，她牵着小羊，嘴里不知哼哼叽叽唱着什么就进入了我们的包围圈。野柳渡是方圆数百里群山中一个中等规模的自然村，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村人去往数十里外的县城，必须搭乘鹰眼七爷的渡船过河。鹰眼七爷在野柳渡无疑是个传奇人物，他作为野柳渡一个标志性人物，让无数少年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左右。站在野柳渡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见山，山头虽然不是很高，但它延绵起伏，且不乏险峻的崖头，黑鹰崖无疑是其中最险要的所在。那天翠衣牵着小羊出现在黑鹰崖前的空地上，她不知道，在她周围的树林草丛里，至少埋伏着近三十名全副武装的大厂少年。
大厂少年的头儿叫和尚，那年他已经十七岁。他有一架真正的军用望远镜和一把锋利的军刺。当他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望远镜会非常醒目地挂在他的胸前，而那把军刺，经过他的改装，加了一截两尺多的木柄，必定扛在肩上。他的这种造型配上他光秃秃的脑袋，到哪儿都非常扎眼。但他成为大厂少年的头儿，却源于他的父亲曾经做过特务连的连长。那个高高大大的北方大汉至今仍然是和尚到处炫耀的资本，他的诸多英雄事迹通过和尚的嘴在大厂少年中流传。父是英雄儿好汉，和尚自然是继承了父亲的英雄气质，事实上他的擒拿与游泳确实是大厂少年中无人可比的。据和尚自己说，他的父亲在他六岁那年便开始教他习武。所以，在野柳渡出现过的所有少年中，和尚是惟一对鹰眼七爷不屑的少年。他甚至扬言，如果让父亲与鹰眼七爷公平地决斗一次，那么野柳渡一定会没有了船夫，村里的人要想出村，一定得自己划船。没有人站出来公开驳斥他的话，但大家都很不以为然，在野柳渡，鹰眼七爷被崇拜的程度，绝不是那个特务连长所能取替的。
和尚最先发现了翠衣，因为他有那架军用望远镜。而这时与土著少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我们大家都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和尚的眼睛粘在望远镜上，挥手示意我们安静。这时候我们都看清了走上来的身着土红色斜襟上衣的翠衣，还有她牵着的那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小羊。
和尚显然也闹不清一个小姑娘这时闯进来意味着什么，他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冥想了一下，然后说：“哨兵，这一定是他们派来的探子。”立刻有很多人赞同和尚的话，面对一个小女孩终归要比面对一群黑不溜秋的土著少年安全得多。接下来如何处置一个敌人的探子，几乎没有经过讨论大家就达成了共识。当翠衣后来在崖边坐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时，和尚领着人马冲了出去。
和尚的队伍大概有三十人，除了和尚那一拔年纪稍大的六七个人外，其余全都是十三四岁身子还显单薄的孩子，所以，在这些年持续不断与当地土著少年的诸多争战中，我们总是败多胜少。而且，土著少年在人数上明显要占优势，如果两边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战役，一个大厂少年最起码要顶三个半土著少年。在我记忆里，那帮黑不溜秋的野孩子围过来时，手里全都扛着竹筢铁铣一类的农具，像一群疯狗样撵得我们满山跑。当然我们也有土著少年不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我们深知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和尚也不止一次抓着把从家里偷出来的筷子跟我们做一根筷子与一把筷子的实险。在野柳渡，我们正因为紧紧团结在了以和尚为首的领导周围，才能长时间与比我们强大的多的土著少年们分庭抗礼。我们采用的战术基本上就是红军在井岗山对付国民党的那套办法，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与土著少年们起正面的大规模的冲突。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遇到大部队撒腿就跑，遇上掉队的敌人抽冷子拿下。那帮土著少年人数虽多，但他们分属于这附近的五六个自然村，一致对外的道理他们也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打闹闹。大厂少年与野柳渡的孩子们因为毗邻而居，所以矛盾最深，是死对头，两边战事也最频繁。我们深知，要想在与野柳渡土著少年的争斗中取得胜利，挑拔他们与别村孩子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在这样的战略方针指引下，我们打过几个漂亮的胜仗，尤其是“少林寺之夜”那一战，一直到我们离开野柳渡后很久，还常常挂在和尚的嘴边，成为鼓励我们不屈不挠继续战斗的动力。
在我们的生活区内有一个大礼堂，厂里开会或者过年过节搞联欢搞活动都在这里。礼堂里有一台十八寸的彩电，要知道那会儿彩电在城里都是个稀罕物，更别说这兔子不拉屎的大山里了，所以厂里的大人孩子总习惯晚上吃完饭后端一个小板凳来这里打发时间。遇上没有好看的电视节目，女人们便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男人们分拔扎堆儿打扑克下象棋，我们一帮大厂少年，则窝在一角，没完没了地讨论与土著少年的作战计划。那年秋天的时候，礼堂里放电影，是一部大人孩子都期盼已久的片子，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这个消息通过我们的嘴，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学校里流传开来，那段时间，我们在学校里趾高气昂，很多土著少年虽然不说话，但望向我们的眼神里却多了些谄媚的成份。《少林寺》放映那天，生活区大门紧闭，和尚还牵了两条半人高的狼狗拴在门边。后来狼狗的狂吠声伴随着电影放映的整个过程，但那时无论大人孩子都被片子吸引，谁也没有想起来去查看一下。第二天在学校，我们故意大声谈论影片的内容，夸张地不断发出一片唏嘘声。练过武的和尚还在操场上东倒西歪地打醉拳，说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新功夫。土著少年们被惹得心里发痒，便有人偷偷来打听《少林寺》下次什么时候再放。有人带了头，更多的土著少年向我们靠拢。我们这时也摆出了友好的姿态，对除了野柳渡以外的少年们许诺片子下次再放时一定带上他们。野柳渡土著少年的头儿是个绰号叫黑鱼头的家伙，年纪跟和尚相仿，并且也剃着光头。他的父亲是村里劁猪的，他常把父亲劁猪刀拿出来，以对抗和尚的军刺。那段时间，黑鱼头眼看着自己这边的人全都溜到了我们这边，脸上急得起了一脸的青春痘。他常常把那把劁猪刀握在手中，站在校门口威胁别的村里的土著少年。但大家知道他的劁猪刀其实与和尚手中的军刺一样，只是个摆设，最多也就起到一个指挥棒的作用，他还没有胆把这刀砍在人的身上，所以，他的威胁根本抵不过《少林寺》的诱惑。到了电影再次放映那天，他瞅着众多的别村少年跟在我们后面大摇大摆地往厂区礼堂去，只能在后头跟村里的一帮少年干着急干上火。
天擦黑那会儿，礼堂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我们带着一大帮土著少年们进来，没有大人们出来干涉。我们能与当地土著少年和平相处一直是大人们所希望的。正式放映片子之前，照例要先放一段《祖国各地》的记录片。记录片开始时，土著少年们已经贪婪地盯着屏幕，把什么事都抛在了一边。和尚这时打个暗号，我们一拔大厂少年悄悄地溜出了礼堂。
我们在院门口集合，一个叫黄鳝的小个子男孩气喘嘘嘘地从外面跑回来报告：“黑鱼头他们聚在小松林里，一直穷叫唤，看样子是要等电影散场来闹事。”因为事情在预料之中，所以和尚并不在意。他挺胸腆肚像个真正的将军一样，目光巡视我们一番后，郑重地说：“同志们，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现在，我们要挑选一名最勇敢的战士去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圈套中。”没有人说话，有几个孩子还往后缩了缩。和尚不满意地哼一声，说：“没有人自告奋勇吗，没有人想当英雄吗？”还是没有人说话，有些孩子甚至别过脸去不敢看他。和尚吁口气，最后只能决定用老办法。他捡起一块尖石头，跑到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在地上写了一个数字，然后跑回来让我们猜。那数字最大值就是我们这晚的人数，大家一个个猜过去，谁猜对了谁就中了彩头，下面那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就落在他的头上。这晚的倒霉鬼就是卫东，和尚为了以示公正，带领我们大伙儿一块儿去检查了他写在地上的数字，大家齐齐发出一片欢呼声以示解脱，而卫东则满脸无奈，步履蹒跚地一步步向大门外踱去。

忧忧情

自己做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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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动物：野柳渡续
卫东是个帅小伙儿，那年十四岁，他在我们这拔少年中属于特别沉默寡言的那类人。起初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到后来连和尚对他都要敬重三分，是因为厂区里的黑板报。黑报板一向由卫东的父亲负责，那个文弱的眼镜书生开始时只象征性地在上面涂上一些厂规厂纪以及通知启事一类的粉笔字，工人们最多也就在进厂门时不在意地瞄上一眼，谁都没把它当回事。后来有一天黑板报发生了变化，除了那些枯燥的文字外多了幅图画。图画也是用粉笔画上去的，画的是一个人的脑袋和脖子。大家对这幅画感兴趣是因为画中的人是前特务连连长，也就是和尚的老爸。特务连连长那天也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咧着嘴呵呵傻乐。大家谁都看出这幅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画有些夸张，特务连连长下巴没有这么宽，眼睛没有这么小，头上秃顶的部份也没有那么圆，但大家却全都在第一眼看到这幅画时便认出了画的人是谁。特别是画中人眉毛上翘拿鼻孔眼往外呼气那气急败坏的神态，简直就跟特务连连长一模一样。这幅画是卫东的作品，他因为一时兴起的涂鸦之作让他在大厂内声名鹊起。在那之后，他又接连不断地将大家熟悉的人物画到了黑板报上，所以，大家认定了这孩子才华横溢，在将来必定有着金鞍才骏的好前程。
我是卫东的好朋友，只有我知道卫东除了会画画儿，还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那天晚上卫东离开厂区大门时回头叫我的名字，我陪他出去，走到和尚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停下，卫东从裤腿上解下两个沙袋交给我。那时我们这些大厂少年们最流行的装束就是一身不带领章的黄军装，卫东的沙袋裹在两条肥肥大大的裤腿里，别人根本就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卫东的沙袋已经在腿上裹了两年多，除了在最炎热的夏天和晚上睡觉，他从来都不解下。那晚卫东解下沙袋后跳跃了两下活动腿脚，然后叮咛我把沙袋收好别让和尚他们看到，便再不犹豫飞快地向黑暗里跑去了。
我们簇拥着和尚在厂区大门边等待，大约二十分钟后，前面的黑暗里有了动静，大家紧张起来，有几个孩子已经向藏有武器的拐角靠过去。和尚挥手示意大家别紧张，这时候，卫东带着黑鱼头与一窝野柳渡的土著少年们已经走到了大门前路灯的照射范围内。
和尚成为我们这拔大厂少年的灵魂人物绝非浪得虚名，在他与黑鱼头对视的那一分钟里，我们心儿都已经悬到了嗓子眼，但和尚依然镇定自若，甚至开口说话之前还笑了笑。和尚说：“《少林寺》马上就要开始放了。”土著少年们立刻骚动起来，很多人脸上有了急切的表情。黑鱼头是个阴险的家伙，小小年纪便已经心狠手辣，他最残暴的记录是一次将一个大厂少年踩在脚下，用石头敲落他的一颗门牙后，再一脚把人踢到河里。但他显然是个脑袋缺钙的大老粗，如果把他与和尚放置于一个力量均等的位置，和尚可以整死他一百回。这天他眯缝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脸上带笑的和尚，一点都不掩饰他的敌意。但他显然不明白和尚的用意，所以只能摆出副凶相等着和尚说出下文。
和尚接着说：“我知道你们都很想看《少林寺》，那真的是部很棒的电影，它是中国第一部武打片。”黑鱼头不耐烦了，他的一只手捂在后腰上，显然那里藏着家伙，说不定就是那把锋利无比的劁猪刀。黑鱼头说：“你把我们叫来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和尚不理会他话里挑衅的味道，仍然笑咪咪地说：“现在学校里好多人都在里面，我看还有点空地方，就把你们叫来了，你们不会不想看《少林寺》吧。”
黑鱼头还没做出反应，他身后的那帮野柳渡土著少年们已经齐齐发出一片欢呼声。黑鱼头再傻，他也能想到和尚不会这么好心，这里头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这阴谋的最终指向必定跟他有莫大的关系，但偏偏这时候他又没有办法向他的伙伴们说出心中的疑惑。或者他可以说，但那会儿他已经没有了机会，他身后的少年们已经在黄鳝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往礼堂方向去了。这时候黑鱼头身边还剩下三个他的死党，年纪跟黑鱼头差不多，有些心计。他们虽然也很想进去看《少林寺》，但黑鱼头不动，他们便不动。他们连同黑鱼头，正是在野柳渡非常有名的“四大金刚”。
野柳渡的孩子们已经进入礼堂了，礼堂内清楚地传出《少林寺》片头曲的歌声。黑鱼头斜着眼瞪着笑咪咪的和尚，终于一挥手，带着后头的三大金刚便要往里进，但这时，和尚一伸手拦住了他。
和尚说：“《少林寺》已经放了，你这会儿再进去，有点晚了。”
黑鱼头有点傻，但却身经百战，他嗅得出任何时候空气中飘荡的火药味儿。和尚的话音落，他的右手已经往后腰上伸，那架势显然是要抽出腰间的武器。他后面的三大金刚也不含糊，有两个甚至先于黑鱼头拽出了身上藏着的家活，一根三节棍与一把弯头小砍刀。
到了这时候他们就扛两挺机关枪都不顶事了，他们的对手是不下二十个大厂少年。人群围过来，大概只用了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野柳渡赫赫有名的四大金刚便被打倒在地。这时候，礼堂内《少林寺》片头曲还没有结束，胜利的大厂少年们把黑鱼头等人踩在脚下，一齐跟着歌声高唱：“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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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动物：野柳渡续
那一役，我们不伤一兵一卒，便拿下了野柳渡土著少年为首的四大金刚，战果可算辉煌。更让我们扬眉吐气的是，那一役，我们缴下了野柳渡土著少年心目中力量的象征，黑鱼头的劁猪刀，并且当晚就将它丢进了野柳河里。第二天黑鱼头出现在学校里，鱼头已经肿得像猪头了，而且走路一瘸一拐的，显然伤势比昨晚又加重了许多。我们大家都知道，他那个劁猪的父亲脾气暴躁，收拾黑鱼头惯用的伎俩就是绑住他的腿把他吊在大梁上，自己切盘猪耳朵猪口条或者猪腰子猪大肠，一边喝着土制的米酒一边拿根竹竿敲打他。那一役之后的一个多月，黑鱼头在学校里都是低着头走路，虽然我们知道在他心里肯定在蕴量着报复计划，但如此重挫黑鱼头，已足以让我们大厂少年们欢呼雀跃了。因为那一役发生在放映《少林寺》的夜晚，所以后来我们在总结与野柳渡少年数年战争历史时，便把那一役的名称定为“少林寺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