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率动用警力:大清官员激化群体事件
1909年,对江西宜春来说,春天似乎总是不能到来。这个“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农业上郡”一直在折腾,到了中秋节之前,甚至成了一锅鼎沸的烂粥,一片肃杀。
离中秋节还有十多天,从9月15日(农历八月初二)开始,数千农民便将宜春府城团团围住,抬枪土炮轮番上阵,硝烟弥漫,杀声震天,俨然战场一般。围城的农民们还遍设岗哨,严查行人,尤其是书信文件,一律没收,以防官府向外求援。
袁州府知府周邦翰、宜春县代理知县吴德禄焦头烂额,一方面指挥着巡防营加强戒备,另一方面多次发出密信,向上级请求“速调大兵救援”。因邮路完全中断,他们不得不雇请勇猛敢死者,化装出城送信,但送信者走了两拨,都杳无音信。
一切都是“新政”摊派惹的祸。一个月前,宜春的乡民们就开始四下堵截大米进城。按照官方的说法,这是因为负责办学的地方绅士、捐有知县功名的卢元弼贪渎,将官方规定的“学米捐”,从每石抽取10文加到50文。这位“劝学总董”拿着“新政”当作敛财捷径,因此引起“乡民恐惧,匪徒趁机鼓动”。
根据宜春学界事后的辩护,情况并非如此。当时,知县张善禄正好因丁忧而离职(清代以孝治国,官员父母过世的,必须离职三年在家守孝,此称“丁忧”),代理知县吴德禄新官上任,立功心切,为加紧催收专用于另一“新政”户口统计的捐赋,便派人把2名保长抓来杖责监押,以图逼迫保长们“加强工作力度”。
9月10日这天,各乡保长们联名向府县请愿,呼吁减免捐赋。吴德禄答复说,这次的捐赋专供户口统计之用,县里无权变更,要请示上级才能定;府里则答复说,这项工作至少要持续2-3年,等统计结束后才会停止。保长们眼见请愿不成,只好回去告知乡民。而负责办学的绅士们认为这样会激化矛盾,殃及办学,便紧急求见知府,知府却避而不见。学界绅士们后来指控说,正是地方政府在处理保长们上访不当,才造成了9月15日之后的局势失控。
根据当时媒体所得到的消息,9月15日这天,农民们一开始并没有采取过激行为。这一天,北乡村民代表进城,在府衙门口跪下,焚香请愿,更多的乡民聚集在城门外。知府周邦翰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不屑于与民众面对面,没有出面接见,也没有派出“能员正绅”接见。
而学界绅士后来举报说,当时见乡民们不愿散去,府县官员亲自登到城头,向乡民们说:“此非我官府要钱,乃绅士要钱。”乡民们根本搞不清什么是人口统计,更不知道这与办学毫无关系,就将愤怒都集中到办理新政的绅士们身上,扬言要进城杀绅。府县官员一看,推卸责任并不能令民众解散,便又害怕了,改而下令武力拦截。
总之,知府周邦翰在没有弄清任何情况之前,轻率地动员警力,把民众上访当作敌对事件来处理。巡防营管带张国梁奉命带兵出城弹压,同时,官方下令把相关地方的保长们传唤到衙门,责令他们出面立即解散上访人群,并且严拿为首者。
两项措施一经实施,令乡民们群情激奋,坚持要进城说理。巡防营执行命令相当坚决,先是朝天开了一排空枪,见人群并未被吓阻,便开始实弹射击,造成严重伤亡。
绅士们的举报透露,府县官员一见闯下了大祸,索性便把责任全部推给乡绅,立即提审那两名被拘禁保长,引导他们说“既然绅士们有问题,可以指名举报,政府自然就会处理。”保长们无奈,只好“指名妄控,糊列八条”。
但此时,已经被激怒的民意已经不管官绅之间的分歧了,而且当地民风甚为彪悍,次日便开始聚众攻城,巡防营再次开枪。乡民被击退后,聚集在离城十多里的枫林杨家山等村庄,酝酿再度进攻。宜春城进入了紧急状态。
根据未经核实的官方报告,这时,府县官员还派人去苦口婆心地劝导乡民们要相信政府,不要聚众,但乡民们不听,坚决要求进城“毁学杀绅”。
宜春城此时已经成了孤城,被农民们团团包围,与外界音讯隔绝。知府周邦翰汇集文武官员商议,大家都是一筹莫展。城内警备力量单薄,根本无力出城搜捕,更为可忧的是,城内存粮很少,有粮的商户们也因为接到了乡民们的传单,尽管官府拍胸脯说将对他们予以保护,但粮商们根本就不相信,拒绝开仓卖粮。官府又只好开会商议打开官仓接济,但大家都深知道官仓平时因为贪渎过度,实际上存粮并不丰裕,一开仓,平时的猫腻便都见光,因此,谁都不敢作主开仓。
到了9月19日这天,政府继续开会商议,并派人再度与乡民们谈判,乡民们提出两项条件:一是要求豁免各项捐赋,二是对为首者决不能秋后算账。按官方说法,官员们还没开始研究讨论,城外就已经“旗帜张天,炮声震地”。会议自然是开不成了,官员们只好披挂上阵。双方对峙到中午,乡民们开始攻击西、北两门。西门被土炮轰开后,10多人冲进月城,被卫队击毙,还缴获了多门土炮。北门虽然没有被攻破,守军也开枪击退了乡民。至此,官方认为这已经形同叛逆,其中必定有敌对势力作祟。而实际上,根据学界绅士们的举报,当时是因为巡防营从萍乡调来了援兵,激怒了民众,而爆发激烈冲突。
当时的媒体指出,地方官们推断这次群体性事件背后有“会匪”,纯粹是无中生有。就在宜春城外的河北地区,就设有统税分局,商户也很多,却没有受到这些“乡蛮”的丝毫骚扰。媒体认为,这足以说明乡民们的怨愤集中于城内,集中于一事,根本没有“会匪”挑唆。事态的发展其实也证明了这一事件的幕后相当单纯:9月23日,见僵局难以化解,加上上级也有了明确指示,地方政府只好表示将坚决严查学堂苛捐,详细列条说明,并刻在石碑上禁止苛捐。消息宣布后,乡民们欢声雷动,人潮随即散去,市面迅速地恢复了宁静。
媒体报道认为,这次事件起因就在于官绅勾结,“敛无名之费,填无底之洞,剥削小民之膏血,以肥官绅之身家,则昭昭然无可掩矣。”等到出事后,官绅双方互相指责, “有利则相助,有祸则相诿”。
尽管把主要责任继续归咎于绅士一方,并下令通缉卢元弼,江西巡抚冯汝骙在呈交给中央的报告中,也承认了府县官员们“颟顸庸懦”:知府周邦翰先是对劣绅苛捐聚敛不加阻止,随后在乱象初起时又不加重视,“迁延两旬,无只字禀报”,“事前既控制无方,临事复张皇失措”;代理知县吴德禄,虽然接印不久,但措置乖方,才短识谬;而前任知县张善禄虽然丁忧在家,但平时对劣绅苛捐“毫无防范”。冯汝骙请旨:将周邦翰、吴德禄、张善禄三人一并革职,同时开展“清乡缉匪”。
令乡民们欣慰的是,政府宣布“所有杂捐,查明停办”。但宜春的办学事业却因此遭到灭顶之灾:所有乡学堂或被焚毁、或摘牌停办,一无所存,甚至连官小学堂的董事也被绑架,学生穿制服上街也会被人殴打。
绅士们在后来的公开举报信中抱屈道:办学7年来,捐赋只在税契项下每两银子抽取5文,分文未加收,也从未出过问题,乡民们从无意见,在保长们最初向政府提交的联名信中,也根本就没涉及到绅士,问题只出在政府主导收取的人口统计捐税上。至于卢元弼,他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耿直,得罪人了。举报信痛责地方官员:“始则规利,痛责图保;继则畏祸,诬及绅界;终则贪功,妄言有匪。其自为计则得矣,独不虑长奸邪之焰,扩乱民之权,不惟学界人人自危,即将来为官长者,办理新政,又何以措手乎?”
户口调查这一宪政之基础工作和中央的改革大计,就在地方官绅的折腾之中彻底走样,因此引发的群体性事件,蔓延广达12省份,成为政治上的“慢性疾病”,透支着宣统朝所剩无几的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