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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施仁政而王天下”相悖的“文王伐密”事件

与“施仁政而王天下”相悖的“文王伐密”事件

  常言说,现实是无情的、残酷的,历史则更加残酷无情,它在很多情况下是不够厚道的。在我们已有的认知和印象中,历史是回荡昂扬旋律的滚滚长河,是开满文明之花的苍苍古树,是充满诗意的画卷,是洋溢文采的华章,自有其传奇与壮丽的一面,怎么能与不够厚道划等号呢?掩卷沉思,这样的研判,也并非凭空臆想。就同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一样,历史也有另一面。不必说在史家笔下,即便在文人笔下,历史也不是大美人,有皱褶,有暗斑,有时还会是一脸横肉。

  在今天的甘肃灵台一带,有个鲜为人知的西地小国叫 “密须”,就是被以行仁义著称的周文王剿灭的。按《尚书》、《左传》、《史记》等典籍记载及近代考古发现,历经夏商的“密人”部落,乃黄帝之后裔,虽非盛都大邑,却也族旺势强,遂以 “密须”为国号受封。作为商朝的属国,免不了助纣为虐,自然是西周征讨的对象。当时,尽管也有“伐之不义”的不同声音,但文王还是以“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为由,乘其内乱,顺势平定。这是武王伐纣前扫除的第一个障碍,也算是大举攻商的一次“热身”。当时的灵台,正是周文王庆祝伐密得胜所筑。


  “文王伐密”这一历史事件,与孟子“施仁政而王天下”的硬道理显然相悖,对信奉此念的后世儒者来说,难免有些尴尬,只好佯装不知。但在人类历史上,这样的情形并非意外个案,不仅发生过“有道”的王朝屡屡侵吞别国,也曾发生过“有道”的部族屡屡被人所灭的明证。避而不谈也许可以,但史实总归是回避不了的。周穆王时,曾为夏禹封地的徐国传至偃王,统辖领地五百里,国力愈益强盛。有人向楚王谏议说,臣服于徐偃王的诸侯越来越多,若不及早讨伐,楚国恐怕就要反过来向他朝贡了。楚王说,偃王乃有道之君,好行仁义,不可伐。谏议者说,大伐小,强伐弱,历来如此,就像石头砸鸡蛋、老虎吃小猪一样,又有什么可疑虑的呢!于是,楚王就举兵把徐国给灭了。


  从春秋战国到西汉初年,中国的道德系统,一直在动荡中思辨,在思辨中困扰,繁琐的周礼、敦厚的儒学在实际上很难得以施行。宗法社会的解体、土地制度的变更、商业力量的抬头以及贵族集团之间利益的争夺,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现实问题,需要尽快给出解决的对策,倘若单纯依赖道德的救赎、仁义的感化来济世经邦,既不可能奏效,也确实行不通。在这一时期的历史舞台上,曾出现过诸如春秋五霸、管仲、商鞅、张良、萧何、晁错、桑弘羊等一批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在他们身上,是看不到什么道德色彩的。就连那个儒家出身、为汉高祖制订朝廷礼仪的叔孙通都认为,在冒着生命危险打天下的时刻,儒生那套仁义道德怎么能用得上呢?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为什么法家的权谋广受欢迎,而儒家的思想却备受冷落,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中国历史上,项羽较之刘邦有人情味,张士诚也比朱元璋重诚信,但他们两人输得都很惨。


  即使是主张仁义治国的孟子,对仁政效用的认识也是有保留的。滕文公曾经问孟子,滕国是个夹在齐楚两强之间的小国,投靠齐国就会得罪楚国,投靠楚国又会得罪齐国。投靠不见得有好处,得罪却随时有危险,这可如何是好呢?按理,孟子应当劝慰文公:只要秉持仁义,小国也会受到尊重和保护,您大可不必为此担忧。可孟子却回答说,我也不知应该怎么办。勉强要我说,那您可效仿迁居岐山的古公亶父,另选他地求生;若不愿迁徙,只好深挖沟,高筑墙,举国同心共存亡,说不定还会有转机。在现实与道德明显冲突的时世下,孟子的这番话应该是出于真心的。无奈且无力的答案,表露出孟子也不是铁定相信“施仁政而王天下”的效力。


  纵观五千年古往今来,不是所有的统治者在所有情况下,都把仁义奉为圭臬的。这“仁义”二字,用来修身齐家、治国安邦也许还可以,但用来攻城略地平天下就行不通了。在两军对垒、你死我活的情势下,至多是个旗帜和口号而已。那些起自草莽的绿林豪杰,撇去来路不问,他们打着“替天行道”、“为民请命”的旗号,一旦登上大宝,无不重蹈强权覆辙,有几个是厚道的?不论是开国帝王还是守成之君,上台前弱肉强食,登基后扫除异己,哪里有仁义可言?即便在太平盛世,也往往难避肮脏与血腥。诛杀有功之臣、大兴文字狱以及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嫡庶争宠等喋血内讧,可以说比比皆是。季羡林说,古代帝王可以用“脸皮厚、心黑、胆子大”来概括,也是很有洞见的。用“厚黑大”来看历史的另一面,我们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采取的那些心狠手辣的举动,就会有更深层次的解读。对朝代更迭这一历史现象,也就不会再借贫血的仁义来掩饰,用迂腐的内耗来讥刺。


  人类进入奴隶制社会后,不论哪一个王朝,兴盛也好,没落也好,开明也好,昏聩也好,仁厚也好,暴虐也好,大多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社会矛盾累积到不解决就活不下去,改良方案又行不通时,革命不可避免要发生。而革命则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战争的爆发,会把暴力使用到极致,不仅能摧毁原有的社会秩序,造成惨重的民生灾难,而且会严重破坏现存道德系统。生死存亡关头,若过分黏着于道德规范,就会像春秋时宋襄公那样可笑。“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流芳本一身”;“安有斯人不作逆,小不为霸大不王?”后世对曹操的这几句赞叹诗,将成就霸业者都判为逆贼,尽管失之偏颇,也有失公允,但却比较透彻地揭示了历史不得不残酷的一面。历史演进的线条是粗砺的,就其进程的阶段性而言,仁义并非特效药。“只讲仁义,不论其他”,不过是后世儒者善良而又单纯的愿望,以此来解释历史的发展,只能说是天真得可悲。


  正义的战争,不仅在于目的正当,而且在于过程正当。尽管也有流血牺牲,但它对抗的是邪恶的入侵者,破坏的是落后的旧秩序,为的是建立或恢复更加进步、更适合人民生存的新环境。非正义战争则不然,它会把将士逼入非人性的罪恶渊薮,精神状态发生超常变异。在战争这个疯狂怪兽的驱使下,各种灭绝人性、惨绝人寰的野蛮行为都有可能发生。历史上曾发生的那些屠城焚宫、生灵涂炭的事件,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有多少人头变成冤鬼,有多少城池化为焦土,有多少财富付之一炬,简直罄竹难书。殷鉴不远的两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灾难和损失,更是触目惊心。所以罗素说,战争会造成“精神上的罪恶”。


  新纪元的诞生常常伴随着血与火的洗礼,历史的长河中也难免涌动着污流浊浪。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互搏,繁荣与灾难、荣耀与耻辱并存,鲜花与荆棘、喜悦与悲伤共生。我们评价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既不能以胜负论成败,也很难用仁义论功过。在正剧幕后所发生的悲剧,不以我们心地的善良为有无,也不以我们情感的浪漫为存废。敢于直面不够完美的历史,我们才能客观地检阅昨天,理性地关照今天,冷静地预见明天。历史的另一面尽管不够厚道,但人类文明之花往往是在泥淖中绽放,人类文明之光往往是在磨难中迸发,人类文明之魂往往是在痛苦中升华,人类文明之旅也总是在历史的血污中艰难跋涉,奋勇前行。有序竞争、和平发展、共生互赢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浩浩然不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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