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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红楼梦里的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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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拟先专就《红楼梦》风月笔墨里的同性恋文字,勾勒大概,并与若干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互相比较,探讨曹雪芹描写同性恋的笔法与态度。只是面对文学巨著,尤其是像《红楼梦》这样笔法变化多端、充满奇幻魔力的小说,文字的表相有时认真不得,有时却又不能不加以推敲,疏漏误解,恐难避免,尚祈红学专家不吝指正。
  
  二、书中涉及同性恋的几组关系人
  陈益源
  
   红楼梦》前八十回书中男女,有过同性恋行为者不少。第四回一门子说那“年纪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甚好女色”的冯渊,自看甄英莲一眼后,作风丕变,“立意买来作妾,设誓不近男色”(页98),第五十三回贾珍气骂管理家庙的贾芹:“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页827)或仅介绍癖好,或语焉不详,未予多谈。舍此之外,另有十几个故事人物涉及此道,有时说得具体,有时写得隐晦,兹以彼此关系密切的程度,约略分出几组关系人,勾勒其文字、情节如下:
  
   (一)贾琏、贾珍、贾蔷、贾蓉
  
   贾珍、贾琏兄弟和贾珍、贾蓉父子并无不伦,然因过从甚密,沆瀣一气,姑且将他们跟贾蔷摆在一起来谈。荣府的贾赦、贾琏与宁府的贾珍、贾蓉,大概是《红楼梦》中私生活最龌龊的两对父子档了。贾赦“姬妄丫鬟最多”(第六十九回,页1063),袭人暗地骂他:“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第四十六回,页722)而他求讨鸳鸯不成,还要花重金买来婿红才肯罢休(第四十七回):上梁不正下梁歪,贾琏的性生活尤其放纵,先后又与多姑娘、鲍二家的、尤二姐偷情,贾蓉曾说:“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第六十三回,页986)此言不知真假,但贾母骂这“下流种子”:“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第四十四回,页697)想必是熟知其素行不良。关于他的同性恋行为,见于第二十一回:“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厮内清俊的选来出火。”又说他:“内惧娇妻,外惧娈宠。”(页379)
  
   至于贾珍,亦是素行不良,身为焦大醉骂“爬灰的爬灰”(第七回,页158)的当事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案犯,名誉已经扫地,却犹不知检点,一有机会“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第五十四回,页852),两个“风流场中耍惯的”兄弟,还妄想拿尤二姐、尤三姐“权当粉头来取乐儿”,“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第六十五回,页1017-1018),书中虽未明写他的同性恋行为,但与侄子贾蔷的关系十分可疑。第九回说那贾蔷“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生得风流俊俏,和贾蓉“最相亲厚,常共起居”,遭下人诟谤,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于是让他自立门户,但他仍仗着“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以斗鸡走狗、赏花阅柳为事,且自承与薛蟠“相好”(页188)。而贾蓉既有乃父之风,又与贾蔷臭味相投,曾共同接受王熙风的调派,陷害贾瑞(第十二回),跟凤姐有乱伦的暖昧关系,跟贾珍“素日有‘聚■’之诮”(第六十四回,页1002,指尤二姐,也指秦可卿),居丧期间,还和贾珍“乘空在内亲女眷中厮混”(页996),“成日家调三窝四”,专干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第六十八回,页1054),无耻至极。
  
  
   (二)薛蟠、金荣、香怜、玉爱
  
   曹雪芹写贾珍、贾蔷,贾蔷、贾蓉之间的同性恋,着墨不多,用词闪烁,和对薛蟠这号人物的刻画大不相同。书中介绍薛蟠“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上学不好好读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第四回,页100-101)。在金陵为争英莲打死小乡宦之子冯渊后,来到贾府寄居,却专和那批“纨裤气息”的贾府子侄交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膘娼,无所不至”,“比当日更坏了十倍”(页103)。第九回(页186起)说到他的同性恋:“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说来上学,……只图结交些契弟”,小学生们贪图银钱穿吃,“被他哄上手了”的,为数不少,包括金荣、香怜、玉爱等人。香怜、玉爱是“两个多情的小学生”的外号,“生得妩媚风流”。连贾宝玉、秦钟来上学,“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爱,亦皆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只能“八目勾留”,避人眼目。一日,塾师告假,薛蟠翘课,“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见弃了”的金荣,因见秦钟和香怜“弄眉挤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后院说话”,醋妒之下,威胁“抽个头儿”不成,引发书房顽童砚瓦书箧齐飞、门闩马鞍乱舞的一阵混战。在这场学堂闹剧里,出现不少性事脏话和同性恋专用术语(如“贴得好烧饼”),为他回所罕见,也暴露出小学堂里同性恋关系的混乱。金
   荣等人和贾瑞、贾蔷之外,恐伯连秦钟也曾是薛蟠觊觎的对象,只是详细情节在《红楼梦》“增删五次”后给删掉了。
  
   年纪渐长,薛蟠龙阳之兴未衰,第四十七回说他“又犯了旧病”(页737),一见柳湘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百般纠缠,结果柳湘莲以“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页738)诱他,带去苇塘僻处,一番苦打,打得他遗体鳞伤。之后,这薛蟠的老毛病还是一犯再犯,第七十五回说他和傻大舅邢德全、贾珍等人,依旧召唤“两个陪酒的娈童”(有师父教的小男妓),搂抱调情(页1141)。曹雪芹笔下这位“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呆霸王、滥情人和贪夫,或与锦香院妓女云儿唱那不堪入耳的“‘哼哼’韵儿”(第二十八回),或恼羞成怒,“赤条精光,赶着秋菱(即英莲、香菱)踢打”(第八十回),配合那一连串以色欲为取向的同性恋行为,真正把薛蟠浮奢丑陋的性情给写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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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贾宝玉、秦钟、柳湘莲
  
   贾宝玉无疑是曹雪芹《红楼梦》最为用心塑造的第一男主角,书中写他从小便主张:“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页46)始终认为:“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二十回,页367)成天“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第六十六回,页1026),所以连天外飞来一个断线风筝,他竟也认得那是“大老爷(指贾赦)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第七十回,页1078)。但是,这并不表示贾宝玉排斥一切男人。事实上,“性格异常”的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第十九回,页351),这“毛病儿”,除了爱吃女孩嘴上擦的胭脂(第十九回),爱用女孩洗过的残水洗脸(第二十一回)之外,还包括了同性之恋。
  
   秦钟是宝玉第一位同性恋伴侣。第九回说:“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一个“腼腆温柔,未语先红”,一个“性情体贴,话语缠绵”(页186),又因香怜、玉爱的加入,导致顽童争风吃醋大闹书房,事后金荣曾说:“他(指秦钟)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见。”(第十回,页196)这不单是一句气话而已,因为第十五回故意安排宝玉撞破秦钟和水月庵小尼智能儿的好事,两人有段暖昧的对话:“秦钟笑道:‘好哥哥,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儿睡下,咱们再细细的算账。’”语带玄机,曹雪芹还故弄玄虚地表示:“却不知宝玉与秦钟如何算账,因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页274)显然这是作者有意告诉读者宝玉、秦钟之间确有同性恋的关系,否则第十六回不必强调秦钟生病,“宝玉心中怅怅不乐。虽有元春晋封之事,那解得他的愁闷?”(页282)第十七回也不必一再说明秦钟死后,“宝玉痛哭不止,……日日感悼,思念不已”(页298)了。若非二人关系特殊,宝玉亦不会事隔一年还老惦着秦钟的坟上(第四十七回)。可惜秦钟的故事和秦可卿一样,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遭到大幅删削,许多细节已不可知。不过,第八十一回特别写到宝玉多年之后重回学堂,“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页1224),倒是续书者细心之处。
  
   柳湘莲也和贾宝玉、秦钟二人关系特殊。虽说薛蟠曾“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但“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的他,却未必真的不是此道中人。他在第四十七回首次于赖大花园登场,“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足见他与宝玉、秦钟本是熟识的朋友,而且从二人的对话里透露出三人交情匪浅:柳湘莲对宝玉说:“……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又似乎心事重重,说要出门走走,宝玉叮吁:“……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的去了!”说着,还“滴下泪来”(页737-738)。一年后,柳湘莲又回来了,“二人相会”,竟说“如鱼得水”(第六十六回,页1030),当他得知自己订婚的对象是尤氏妹子尤三姐,“跌脚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页1031)。这些叙述、对谈不无隐喻他们是同性恋的可能,只是柳湘莲的故事也和秦可卿、秦钟姐弟一样,又有被删削过的痕迹,不知原稿中他们被此间同性恋的行为是否原本即如此隐晦?
  
  
  
  
   (四)贾宝玉、北静王、蒋玉菡
  
   贾宝玉不爱正经读书,鄙视“禄蠹”(第十九回,页352),而且平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第三十六回,页574),因此不屑于跟一般的王公侯伯打交道,可是他却独与北静王保持了长期的来往,彼此关系似乎也有点不太寻常。
  
   北静王世荣(或作水溶)与宝玉可谓神交久矣,一个听说对方“衔玉而诞”,“久欲得一见为快”;一个素仰对方“才貌俱全,风流跌宕”,“每思相会”(第十四回,页258)。他们正式见面是在书中第十五回,宝玉看北静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北静王看宝玉则是“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彼此互有好感,北静王“携手问宝玉几岁,现读何书”,还对贾政说:“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邸”,随手将一串御赐■■香念珠送给宝玉(页269)。耐人寻味的是,当宝玉打算将此■■香念珠转赠林黛玉时,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第十六回,页283)到了第四十五回,宝玉头戴大■笠,身披蓑衣,脚踩棠木屐,漫步雨中,主动告诉黛玉:“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同样说:“我不要他。”(页710)黛玉的反应或许是个巧合,不过由此可证宝玉确实常至北静王府走动,连北静王的居家生活他也好像清楚得很。另外,两人交往较启人疑窦的是在第二十四回,写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页420-421),有人认为这是他仍有过同性恋行为的明证,即便不然,至少亦证明宝玉的确从早到晚整天待在北静王身边。
  
   蒋玉菡,艺名琪官,原是忠顺亲王府专宠的戏班演员,擅唱小旦,他与贾宝玉初会于冯紫英家,第二十八回说“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说起话来,并送他一个玉■扇坠,蒋玉菡则“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解了下来,递与宝玉”,说是“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页478),可见他与北静王关系亦颇为亲密。宝玉喜不自禁,也把袭人给他的一条松花汗巾解下交换。后来蒋玉菡无端失踪,忠顺亲王府长官到贾府向贾政要人,理由是:“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第三十三回,页541)宝玉原想否认知道琪官,但听那长宫说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的机密事,“不觉轰了魂魄”,担心他“再说出别的事来”,于是吐露:“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页542)这些话欲盖弥彰,让人不得不相信宝玉确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页543)之实。《红楼梦》后四十回偶露蒋玉菡与贾宝玉的暖昧(第九十三回,页1375),又安排袭人最终嫁给蒋玉菡(第一百二十回,页1702),这是符合前八十回的旨意的,不过第八十六回写薛蟠的小厮说蒋玉菡“在先和大爷好”,而这薛大爷竟然看见酒保“尽着拿眼瞟蒋玉菡”,气而杀人云云(页1286),则是篡改了原书蒋、薛二人的关系。
  
  
   (五)藕官、药官、蕊官
  
   大观园里女子特多,不过同性恋行为则只发生在卖入贾府梨香院习艺的女伶身上。第十八回写藕官满面泪痕,蹲在杏树荫下烧纸作悲,被可恶的干娘夏婆子逮住,正要拉去受罚,幸得贾宝玉挺身庇护,从而问出一段凄美的同性恋情。藕官虽知宝玉是“自己一流人物”,但仍不便面说,要他悄悄去问房里的芳官。芳官故而道诉原委:“他(指藉官)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药官(或作■官)是怎么死的,书中并无交代,只说后来补了蕊官,同样假戏真做,也跟藕官发展出同性恋。同伴们问藕官:“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藕官自有道理:“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这般的行为和论调在芳官看来,既有些“胡闹”,又有些“傻想头”,不过她还是同情她们的,不然也不会一听宝玉问起,立刻“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页914)。
  
   藕官的“呆话”,独合贾实玉的“呆性”,自然令他“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这无疑是继《椿龄画蔷痴及局外》(第三十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六回)龄官“净化”、“点化“宝玉之后,梨香院的女戏子对宝玉这个多情种子爱情观的再教育,亦深具其价值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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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曹雪芹写同性恋的笔法与态度
  陈益源
  
   曹雪芹写藕官和药官、蕊官的同性恋,用笔不多,却令人印象深刻,这当然跟他的写实手法有关,因为女戏班子,正如同古代宫女所处的深宫等女性群居的特殊环境一样,确实较有发展出“境遇性同性恋”的可能,何况梨香院十二女伶还有同病相怜的深厚情谊。她们自幼被卖入贾府习唱,宛如笼中之雀,王夫人明知“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第五十八回,页908),却又拿她们当“狐狸精”看待(第七十七回,页1168),赵姨娘更视之为“娼妇粉头之流”,说三等奴才也比她们高贵,进而借题发挥,出手殴打芳官,乃激起藕官、蕊官、葵官、■官等人的共愤,誓死抵抗(第六十回,页932-933)。这样一群无依的苦命女孩当中,滋生像藕官三人的同性恋曲,并无一丝龌龊,反倒值得同情,读者甚至不免为“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信”(第七十七回,页1177)的前程担忧。如此感人的同性恋情,绝对不是《续金瓶梅》里金桂、梅玉“夜夜二人轮流”,“昼夜不离,轮番上下,如鸡伏卵,如鱼吐浆”,乃至耍弄炙香瘢的性虐待所能比拟的;更非《绣榻野史》里金氏、麻氏脱衣合睡,搬用缅铃的纵欲画面,所能相提并论。红楼梦》中这场悲情女子的同性之恋,带给读者的不是满纸“淫秽污臭”,而是一阵阵深深的喟叹,这不得不归功于作者技巧的高明。
  
   综观《红楼梦》书中涉及同性恋的几组关系人,男性同性恋者(几乎都是双性恋者)远比女性同性恋者为多,这可能也跟现实生活中男性发生同性恋的机率比女性高有关。在一些爬梳我国古代同性恋文献资料的著作里,素以男性同性恋为主,反映在中国古代小说里的同性恋情节亦然。以下我们不妨再拿其他以男性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与《红楼梦》稍微比较,看看曹雪芹处理此一问题有何特殊之处。
  
   历来古典小说中有过同性恋行为的男主角,几乎都是为了肉欲的发泄而寻找男伴,如《绣榻野史》里的东门生与赵大里、《浪史》里的梅素先与陆珠、《拍案惊奇》里的和尚智圆、大觉,比比皆是,即连著名的《金瓶梅》也不例外。《金瓶梅》里的同性恋文字,主要集中于三段,一是第三十四回西门庆狎画童,二是第七十六回温葵轩狎书童,三是第九十三回金宗明狎陈经济,彼此间非但毫无真正的感情,还往往跟金钱扯上关系,书童得宠后专门替应伯爵揽事趁机揩油,画童则被教唆“偷银器儿家活”,穷途潦倒的陈经济更堂而皇之的以三个条件作为交易,包括“执掌大小房门上的钥匙”。兰陵笑笑生写这三对关系人算是比较下功夫的了,
   可惜动作细节交代过于详细,遣词用字还是难脱淫秽之嫌。《红楼梦》里,贾琏寂寞难熬,挑选清俊小厮发泄火气,香怜、玉爱虽说“多情”,却如金荣、贾瑞诸人一样,贪图薛蟠的银钱穿吃,两个陪酒的小男妓更是职业性的卖弄风骚,同属物欲之交,行为可鄙,不过即使是描写这类淫棍的丑行恶状,曹雪芹也没有把笔墨放在性行能上大书特书,污染读者的耳目。
  
   除了穿插点缀性质的同性恋情节之外,有人说中国古典文学里:“整本书专门描述同性恋故事的,只有清朝中叶陈森所写的《品花宝鉴》一书而已。”其实不然。清康熙间刘廷玑《在园杂志》列举“流毒无穷”的一批淫秽小说之后,又说另有《宜春香质》、《弁而钗》、《龙阳逸史》三种乃“更甚而下者”,这三种正是男性同性恋的专书,现均存世,其中《宜春香质》分风、花、雪、月四集,《弁而钗》分情贞、情侠、情烈、情奇四集,每集五回,两者合计有八个中篇小说,而《龙阳逸史》则是二十个短篇小说的合集。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这三部明末崇祯年间的同性恋小说,格调实在卑下,《龙阳逸史》的作者甚至抱着“鸡奸一事,只可
   暂时遣兴,那里做得正经”的态度写作,落笔时亦无不极尽夸张之能事,对身体器官和性行为毫无保留,虽然这样的书不能说没有任何文献参考价值,但就他们所塑造的故事人物来看,几乎也全是以肉欲为导向的淫奢之徒,形象龌龊。举同样发生在学堂书房的故事来看,《宜春香质》夸叙少年孙义与“一十八人轮流冲突”的荒谬事迹,《弁而钗》则写翰林凤翔化名混迹其间,专营苟且勾当,评者犹妄尊之为“情种”,有人说《红楼梦》第九回贾府家学:“是中国末世的一个小场景。在这个读圣贤之书的小学堂里,以贾宝玉为首的贵族哥儿们似乎都患着‘相公癖’”,其实拿它来和《宜春香质》、《弁而钗》里的学堂对照,恐怕还是“小巫见大巫”呢!而且说那患着“相公癖”的贵族哥儿们是以贾宝玉为首,恐怕也与事实不符
  
   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带有些许纨裤子弟的气息,确曾有过同性恋的行止,这是不容置疑的,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与薛蟠(他才是败坏学堂风气的罪魁祸首)有着本质上的差异。薛蟠是《红楼梦》书中以色欲为取向的同性恋者的代表,贾宝玉的同性恋则无一不是由真情出发。宝玉交往的对象,从秦钟、柳湘莲,到北静王、蒋玉菡,个个风流倜傥,重情重义,而且彼此概以真心相对待,不“以淫乐悦己”,这种发诸真情的同性之恋,固然超越了一般正常的友谊,却不宜与薛蟠一流的放荡荒淫混为一谈。若说这类型的同性恋是贾宝玉“颓废性格的明证”,恐怕是基于对“同性恋”的敌视,而非见到他同性恋的行为有何可厌可弃之处。实际上,关于贾宝玉和他同性恋伙伴的故事,说是中国古代男性同性恋文学中最为出色的作品一点也不为过。有人以为《石点头》卷十四《潘文子契合鸳鸯冢》是“一篇描写同性恋的代表作”,理由是:“这篇小说文笔雅洁,没有一点色情描写,就是写他俩(潘文子、王仲任)定情之夕也写得很含蓄,不像金瓶梅那样赤裸裸的,不堪入目。”然而审视这篇短篇小说,我们不难发现故事男主角追求男性,竟是认为“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施展的手段则是暗设阴谋,“苦苦哀求”,赶鸭子上架,目的也是为了得“一个可意种,来慰我饥汤(渴)”的自我淫乐,最后虽然来了个“自掘生圹”、“双双同逝”的奇幻结局,连作者都坦承这对“为
   着后庭花的恩爱,弃了父母,退了妻子,却到空山中,做这[没]收成结果的勾当”,乃是“天地问大非人,人类中大异事,古今来大笑话”,其心态嬉谑,忽而歌颂,忽而批判,模棱两可,与曹雪芹描写贾宝玉等人同性恋的庄重态度大异其趣。
  
   《红楼梦》描写同性恋的文字比《石点头》更为雅洁含蓄,曹雪芹的态度则是庄重的,纵使写薛蟠,也不妄加批判谩骂,而写贾宝玉,亦未见歌颂称扬,他只是平实地让该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自然发生在笔下人物的身上,美丑自现,这种态度无疑是文学创作的上乘手法,著名的同性恋小说《品花宝鉴》犹远逊于《红楼梦》,想必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关键。有学者研究指出:“陈森很明显的将《红楼梦》作为自己作品最主要的原型。……然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甚至《红楼梦》中反映出来的浪漫视野,对陈森来说似乎都还不够‘纯洁’。他笔下的男伶及其恩客出入于花街柳巷,但他们的志节高超,对情欲的洁癖犹胜宝玉与黛玉三分。在小说中,杜琴言和梅子玉甚至很少见面,更不用说会产生什么淫念了;任何肌肤之亲都会给他们之间柏拉图式的恋情,留下污点。”这样“干净”的同性恋,恐怕不是纯情,而是矫情了。矫揉造作的结果,使得《品花宝鉴》书中人物形象变得十分滑稽可笑。
  
   曹雪芹庄重态度下塑造的人物则不然,你看贾宝玉的形象何等真实:他多的是爱女子、体贴女子的时候,和袭人“初试云雨情”(第六回,页134)是一例,和黛玉“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第十九回,页354)也是一例,和碧痕洗澡洗得“连席子上都汪着水”(第三十一回,页520)是一例,和芳官醉酒同眠醒时只想到“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墨”(第六十三回,页981)又是一例;但他也有怕女人的时候,当吴贵媳妇“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你看他“急得满面红胀,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第七十七回,页1173),而这些例子都同样发生在床上。他多的是厌弃男人的时候,在他看来,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是浊臭逼人的渣滓浊沫,“可有可无”(第二十回,页367),男人的气味还会污染清净洁白的女子,使好女儿变成坏女人,变得“比男人更可杀”(第七十七回,页1168);但他也有爱男性、迷恋男性的时候,他曾经笑着威胁秦钟睡下时算账,曾经为柳湘莲的即将远行滴泪,曾经从早到晚待在北静王身边,曾经和蒋玉菡表赠私物,这比一般男性间的交往还要热情,说他交往“只限于和女孩子”,“不能扩展于其他男性之间”,恐伯是个误解。如此一位贾宝玉,你说他到底是“淫魔色鬼”呢,还是“情痴情种”?或许脂批所言:“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赈(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方是的论。曹雪芹真正想塑造的贾宝玉,就是这么一位多性格、多面化的男主角,主张说他是个异性恋者,料少有人极力反对,现在若说他是个兼具同性恋的双性恋者,即便会使一些读者对他原有的崇拜打折扣,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这才是《红楼梦》里真实的贾宝玉。
  
   颇令今我们感到好奇的是,曹雪芹写同性恋,文字雅洁,笔法含蓄,多为虚写、暗写、侧写,就跟《红楼梦》其他涉及风月的笔墨一样,经常是借旁人用语,或事后补笔,或故装糊涂,委婉陈述,但结果想说的还是说了,既是如此,他何不实写、明写、正写呢?这纯粹跟他不愿“伤时诲淫”的创作观念,以及自己卓越的审美标准有关吗?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一再披阅增删,我们相信他对原稿已进行许多净化、美化的加工。然而关于同性恋的情节,特别是发生在贾宝玉和藕官身上的那种真情流露、以情不似淫的同性之恋,他最后还是让它们具体的保留下来,这是否意味曹雪芹看待同性恋问题的态度,与众不同,而又不得不多少迁就世俗的眼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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