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陌上轻歌]
立春已经很久了,天依然没有暖和的意思,日子一天天流去,翻翻日历,竟然已经到了七九。
七九河开,又快到了钓鱼的季节,而我们的父亲,却再也不能举起他心爱的钓竿了。
回头望望墙上的全家福,他依然在那里朝着我慈爱地笑。心里一痛,又有泪水涌出,只好用力睁大眼睛,不让它掉下来,只因为这些日子,我已哭得太多。
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目睹一个人由生到死的过程:在走过的一年多,眼看着这个曾经健壮红润的老人被癌细胞一点点蚕食成一副嶙峋瘦骨,眼看着他被疼痛和胸闷折磨得冷汗淋漓,翻滚折腾,日夜不得安宁,这样的痛苦,无异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凌迟,我甚至曾经在心里祈求老天早点结束他的生命——那生不如死的日子,延续下去还有何意义?
我们的父亲,最后的两个月都是在医院度过的,临进医院前,老中医还嘱咐他,只是去抽一抽肺里的积水,减轻憋闷,没关系的。
胸上插了个管子,肺里的积水抽了一袋又一袋,每次抽完,肺里很快便又满了,再抽。每抽一次,人就瘦一圈,几次下来,人就再也站不起来。身体开始浮肿,先是手,后是脚,再后来是半侧身子,肿的那一侧就像是忽然发了福,腿粗了一倍,手按上去塌下深深的一个坑。我伏在床边,为他按揉肿腿,心里痛如刀绞,他冒着冷汗,依然对我慈爱地笑:“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含有吗啡成分的强效止痛药从每天一粒吃到六粒,长期的麻醉品刺激加上肺功能衰竭、大脑缺氧,他常常思维混乱,对身边吵骂了一辈子的老伴产生恐惧,吵嚷着说她要害他,要报110抓她走,甚至要用氧气管子去勒死她。而无论怎么糊涂,见了儿子和儿媳,他依然眉开眼笑。每每睁开眼,看见我坐在身边,就会努力地绽放出笑容:
“我没事,去歇歇!”
“累不累?早点回去吧!”
腊月17,是他的生日,眼看着快不行的他,在生日那两天,忽然就好转了:可以很精神地坐起来跟人聊天,目光明亮,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胃口大开,还要我给他多做几次肉烧茄子和蛤蜊芸豆来吃。那几天,我以为出现了奇迹,以为我们对父亲的留恋挽住了他离去的脚步,他真的可以从鬼门关里转回来,再陪我们十年!我几乎要对上苍感激涕零了!
想不到的是,生日一过,他的状态迅速地衰落了下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这才明白,原来那几天的好转,不是什么奇迹,而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就在父亲病危的最后几天,一直念叨着想见孙子,而不巧的是,丁冬也病了,病得很厉害,彻夜地发烧,咳嗽,莫名其妙地腿疼,不能走路,不能去幼儿园,我白天伺弄他吃饭吃药,夜里整晚地抱着他。附近开了家佛教的菩提功治病诊所,我带丁冬过去,那家的优婆夷说孩子身上阴气很重,于是去上了柱香,念了一些经文,而后用手指做成剪刀的形状在丁冬的身上一圈一圈地剪。
说来神奇,回来后,丁冬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烧退了,不咳嗽,腿也好了,跑跳自如。这时老公却从医院打来电话说:“咱爸刚刚走了。”
老公说,父亲临走的时候,心跳已经停止,一口气却迟迟不咽,有比较在行的医生问:是不是还有家人没来?婆婆答:媳妇和孙子没来,孙子病了,媳妇在家照看孙子。
医生在父亲耳边说明了情况,父亲这才放弃了最后一丝期盼,咽气走了。
我在家里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心痛欲裂,兀自抱着丁冬痛哭,丁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将头埋在我的怀里。哭了一阵,觉得浑身酸痛,没有在意,以为这些日子睡眠太少,身体虚弱。起身下地去给丁冬倒水喝,却觉头昏眼花,对着镜子看看,脸和耳朵都着了火一样地红,明显是发烧了,拿体温计一量,39.2度。
我被那莫名其妙的高烧吓呆了,记忆中,曾经发过一次这么高的烧,是那年阑尾炎穿孔。而这次发烧,没有来因,太奇怪。又给优婆夷打电话,她让我赶紧在家里上香,对着香去跟父亲解释我这几天没去医院看他的原因,说一些告别的话,让他放心走,人鬼殊途,不要来亲近我。
我赶紧照做,跪在香前,我泣不成声,说,爸,我知道你最疼我,待我比亲女儿都好,你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你呢?可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救不回你的命啊!但愿真的有来世,让我们还投生成一家人,让我做你的亲女儿,让你长命百岁,我天天在你身边孝敬你。
夜里,烧退了,第二天早晨,我和丁冬都好好的,恢复了健康。
在这以前,我是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我学习周易,因为那也是一门有据可循的科学。而经历了这一次,我确信世上确是有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人类总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其实,还是太渺小了。
父亲的丧事办得很简单,没有太兴师动众,我们都不是注重形式的人,不愿意拿逝去的人做文章。墓地安在一个背山面海的山坡上,风景如画,家里供着灵位,过年的时候,有旧同事到家里拜年,才知道父亲已经仙去。他们想起父亲的好,无不痛哭失声。
灵位安在家里,婆婆害怕鬼魂,吓得夜不能寐,她和他吵骂了大半辈子,心里的怨恨太深,哀伤太浅。
他走了,她也解脱了,精神抖擞,如获新生,迫不及待将他的旧物都扔了出去,就连他熬药的锅,也砸了。
她只是怕他的鬼魂来纠缠她,报复她,她甚至不敢多看他的遗像一眼。
而事实上,在我看来,鬼魂大多是善良和软弱的,他们只去亲近有爱有恩的人,远离有恨有怨的人,那些报怨的恶鬼,都是在恐怖片里罢了。
所以,他根本不来找她的麻烦,一生的孽缘总算尽了,生前已经纠缠得够多。
于是我们搬过去跟婆婆同住,解除她的恐惧和孤单。
通过这些事,我也渐成了半个佛门弟子,依照优婆夷的指点,在父亲的灵位前念地藏经,为他超度。——据说因为他生前曾开过一个养鸽场,杀了太多鸽子,业障深重,故而临终才饱受疾病的折磨,但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受苦吧。
每次念完经,我常久久地对着父亲的遗像凝望,那张像片是我挑选的,从一个合影中剪裁下来。那张照片里,有我最熟悉,最亲切的笑容,每当我对视他笑眯眯的眼睛,就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畅享着他给予我的山一样厚重的父爱。
他曾经是那样发自内心地喜爱我,从没有动听的话语,从不做虚伪的表面功夫,他对我的包容、理解、体贴、疼爱,无法用言语形容。自从我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名义上是他的儿媳,却注定是他三生三世的女儿。
我和老公经人指点,在本市最大的寺庙为父亲请到了一个往生灵位,那里苍松翠柏,古刹清幽,每日有僧人晨钟暮鼓,念佛诵经,相信,他一定会在那里住得舒服。
这些日子,哭了太多,眼睛就像一对吸足了水分的海绵,稍不经意,便会有泪水滚滚而下,却不愿意让外人看见。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儿媳如何会对公公的去世哀痛之极,不想对谁解释,一切都在自己心里。
我的父亲永远地走了,从此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给我那样的爱,我只能到回忆里去慢慢回味与怀念。就让他的笑,他的好,永远珍存在心的深处,酿成一壶陈年老酒,让我在余生的岁月里,长久地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