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忠甲:新片《孔子》观后感
庞忠甲:新片《孔子》观后感
主要演员非常敬业,可说尽力了。
场景不脱追求千军万马、万箭齐发之类空洞虚套,台词时空错位在所难免;该说还不至于像港式廉价古装片,或是《英雄》、《无极》、《夜宴》那般无厘头吧。
糟糕的是,一切应上了两百年前德国首席哲学家黑格尔(George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老头的断言:“在他(孔子)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处的东西。” 黑格尔甚至忠告:“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
黑格尔对孔子思想的了解,来自传教士粗浅的译本,无法把握孔子思想的全貌,也就罢了。可是,今天中国银幕上正面推出的这位孔子,尽管不再有“五四”以来尤其“文革”后期的种种丑化,还是压根儿叫人没法看出值得中国人以至整个人类大家庭仰之弥高的理由。
《孔子》不是插科打诨的戏说片。在不违背史实的前提下,未尝不可植入一些虚构的情节,像季氏家奴恰巧逃亡到了孔子家里,借以引出孔子革除殉葬恶礼的善举。但万万不可将历史当做随便梳妆打扮的小姑娘,凭借一片混沌史观,把九天之上无以自辩的孔夫子折腾得真不真、假不假,阴不阴、阳不阳,可怜巴巴,不伦不类。
谨此此不揣冒昧,提出若干质疑于下:
1. 复兴鲁国最终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孔子》归结为:“把一切希望寄托到没有实权的鲁君身上。”
那么,“把一切希望寄托到拥有实权的齐君或楚君身上”,又怎么样呢?
孔子曾经说服了力图复霸的强势君主齐景公,计划开展政治改革,但在既得利益权贵反对派的逼迫下,孔子不得不率徒仓惶“接淅而行”,“避恶极也”。就是说,为了躲避迫害,端着尚未煮熟的饭,赶紧逃离了。《孔子》剧中,这类内容统统省略不见了。
历史实践表明,把实施仁政的改革大业,寄望在拥有无制衡的绝对权力的统治者身上,就同“把一切希望寄托到没有实权的鲁君身上”一样,都是“不可能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
在民智未开,非常缺乏“权力制衡”要素的上古时代,孔子循理性上层路线推行进步的政治改革,可行性几近于零。
《孔子》的诠释不及其他,是使人昭昭吗?不无误导之嫌乎?
2. 夹谷会盟体现了孔子“知礼而有勇”;以及“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预先设军防范,还有就是邪不胜正的道理。
夹谷会盟可用的史料很多,《孔子》何必无中生有,不惜歪曲孔子的形象,虚构什么牛车充当战车的三国演义式空城计,骗过如同白痴的齐国君臣,把孔子编排成了变戏法出奇制胜的小诸葛?玩这种廉价噱头,其实也哗不了众,取不了宠。影片品味和严肃性如何,可见一斑。
3. “仁学”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剧中宜有起码的交待,但只见南子请教“仁者爱人”而已。面对柔媚丽人,素来对答机敏的孔子居然“哑口无言”,黑了镜头。是编导才尽,还是圣人肠枯?
统观全剧,除了对白中穿插几句老生常谈的浅显名言外,关于孔子学术思想和建树,包括教育事业的成就,描述少之又少。“仁”者为何,莫名其土地堂也。
4. 孔子周游列国,主要是向各国国君传播施政理想。夫子当时已有很高声望,受到的接待规格都比较高,真正窘迫的时候很少;但剧中反复夸大表现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的流浪生涯,好像除却同卫国君主打过交道,倒霉的孔子就是在悲情主题下不断奔波、煎熬度日了。
剧中仅有的一次卫国政治访问,包括不可或缺的色迷迷桥段烘托,只落得稀稀拉拉,不知所云。
卫灵公曾被孔子期许为贤君,此时虽然昏聩,仍愿为孔子提供学堂和每年六万石粟俸办学,正合教育家孔子所求,徒众不禁为之热烈鼓掌。孔子见过小君南子,也没有发生出格的事情啊。却不知为何,忽然说一声“卫国将乱”,招呼也不打,慌忙率众逃之夭夭了。编导不做起码的交代,夫子也不讲礼仪了吗?
怪事还在后头。紧接着,只见可怜的南子被不明狙击手冷箭中胸,带着神秘兮兮的微笑香消玉殒了。史载南子的政敌没有杀得了她,难道暗示孔子门下搞恐怖活动不成?殊不知干么生造这种于史无据的诡异事件?
5. 剧中一开始就显示孔子富有军事才能,在堕三都等行动中善于用兵,夹谷之会时还会使空城计;但当卫灵公打开地图,要求孔子帮助加强军事建设,以应对强敌环伺的不利形势时,孔子声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敬谢不敏也。这段剧情给人的感觉是,主人的要求诚恳在理,贵宾则显得虚情假意。
编导又一次无视史实,无端曲解孔子。
孔子不是绝对和平主义者。孔子并非一味拒绝同卫灵公谈军事,史载孔子曾经明确支持过灵公伐蒲的打算,但孔子无法迁就灵公的乱命和无礼。《史记. 孔子世家》记载经过如下:
周敬王二十七年(公元前493年),即“子见南子”后三年,卫太子蒯聩得罪南子,亡命於晋;灵公为取悦夫人,居然不自量力奢言一战。此时孔子到卫国,同灵公讲仁政;灵公顾左右而言他,却要孔子帮同策划攻打晋国。夫子婉言谢绝了他祸国殃民的乱命(就是上面这段答话)。翌日觐见,灵公索性装模作样,仰天望大雁,不看夫子一眼。孔子无奈,只好出走西行了。
可见孔子拒谈军事和随后出走,事出有因,合乎逻辑,本是现成的应有的剧情;为何见不及此,瞎掰一通,搞得孔子同患得患失的投机家有得一比。
6. 颜回最能理解孔子理想,是孔子的第一高徒。剧中孔子一行碰壁之余,颜回语意暧昧地奉劝乃师:“您曾经跟我们讲过,假如人不能改变世界,那应该改变自我的内心。”(有人考证,孔子从来没有讲过这种话,据说是于丹教授的名言。)更奇怪的是,“吾道一以贯之”的孔子竟傻乎乎地为之首肯矣。
《史记》中的记载适得其反。孔子一行被蔡人围困,断粮多日,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不愉快),就考问他们:“落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不是我们提倡的‘道’有什么问题?”
子路和子贡都答得有点消极,唯颜回对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这才是颜家的子孙,如果你将来发了财,我替你当管家。)可见孔子和颜回都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定立场;即便有生之年达不到目的,难道就不能为后世树立典范或添砖铺路吗?
殊不知《孔子》缘何无中生有地“阿Q”化孔子师徒,把他们换成了一付精神懦夫面目。能不气煞老夫子。
7. 颜回不仅深切理解孔子理想,而且操守、表现出众,可惜英年得病早逝(时在孔子回鲁后第三年的71岁时)。剧中颜回在周游列国途中抢救竹简献身冰窟窿的雷锋式悲壮事迹,纯属凭空编造,而且不情不实之至。
剧中,孔子和那些具有君子品质的高足们,眼睁睁看着颜回一次次深入冰窟,直至牺牲生命;居然没有人制止,或下去救颜回和竹简的?
何况竹简密度小于冰水,不学“阿基米德原理”,也该知道是会浮起来的,不必要下深水去搏命。
中山大学袁伟时教授说得好:一个历史故事电影容许虚构,虚构人物是可以的。但重要历史人物的生平不能胡编。影片中颜回为打捞简牍跳到冰窟窿中去而献身;这是不惜糟蹋历史,塑造儒家英雄。他们说看了这部片子“不哭不是人”。我看应该加一个字:“不哭不是蠢人”!
8. 再说说子贡。
《孔子》有很好的机会讲讲儒家思想与商品经济的关系,纠正社会上长久存在的“儒家反商”误解,以利辨识儒学在现代市场经济大环境中的可用性,发扬时下国人津津乐道的“儒商”精神。
孔子的得意门生子贡(端木赐)是当时有名的外交家,也是一个由贫致富出类拔萃的大商人。他言词机灵,反应敏捷,闻一而能知其他,是观察、分析、把握市场动向的高手;又有“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相当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仁心正道儒商情怀(见 《论语.公冶长》)。孔子称赞他“赐不受命,而货殖也,亿则屡中。”(《论语.先进》)意为此子不听天由命,善於经商增殖财货,测度市场的脉动──价钱低 时买进,价钱好时卖出,准确率很高。
子贡问老师:“有美玉于斯,韫椟(放在柜子里)而藏诸?求善价而沽(卖掉)诸?”孔子回答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待贾而沽就是等待高价出售。夫子不赞成把好东西藏起来束之高阁,支持子贡善价投放市场经营求利;而且索性借题发挥,告诉他为师入世求仕,某种意义上就相当於待贾而沽的商品啊。说明孔子师徒都有商业头脑,都有浓厚的“商人气息”,既不以商为非,更不以商为耻啊。
子贡善于把握商机,不几年就家累千金。太史公司马迁说他是孔门最富有的弟子,“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孔子遭陈蔡之 厄,也是子贡到楚国说服了楚昭王兴师以迎,然後得免。他还善用自己的商业实力“赞助”传播儒家名声。当时好些人称赞“子贡贤於仲尼”呢。後人将子贡列为孔 门弟子中的十二哲之一,从祀於曲阜孔庙。太史公尝言:“夫使孔子名扬於天下者,子贡先後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史记.货殖列传》)孔子身後弟子们服心丧三年,唯子贡格外师徒情深,“筑室於场,(再)独居三年,然後归。”可见儒家与货殖事业或者说今天的市场经济,本来观念融洽,心气相通,相得益彰,如鱼得水也。
可惜《孔子》对此毫无所觉,无所反映。
影片尽可通过孔子与弟子们的互动的故事,体现弟子们对孔子学说的不同理解、对现实问题的争论等等,构成周游列国的丰富情节,借以烘托显现孔子的人格特征及其思想体系的妙旨真谛。但是电影刻意塑造了太多哀怨愁苦的悲情,弟子形象大多干巴呆板;许多有价值的历史记载都没得到利用。
9. 孔子回鲁国,是他自己拒绝问政,还是季家不要他问政?
孔子68岁时,鲁国新君和季氏集团决定迎回孔子。不知为什么,剧中平白无故地让孔子发表了一个声明:此去不问政治,只做学问。
孔子不是这样的人,孔子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萎琐话。
事实上,季康子欲行“田赋”,孔子反对,再度政见不合。季康子宛若好龙叶公,一不采纳孔子的政见,二不委任孔子以要职,而是定位为“国老”级的“公养之士”,将他老人家束之高阁。
《孔子》可以这样随意编排孔子吗?
10. 还有更离谱的,影片末尾,孔子在逝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后人了解我,是因为这部书,后人误解我,也是因为这部书。”(指《春秋》)
这句话出自《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曰:“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
此话意为,《春秋》是以君主事迹为核心,旨在区分大是大非的一部史书;因此,正邪两方必然对孔子产生“知“和”罪“的两极化反应。
到了影片《孔子》里,几乎只字未提《春秋》的内涵,却将此语处理成为宛若孔子一生的自我总结,似乎孔子的思想遗产都在《春秋》当中,世人唯有通过《春秋》来认识孔子了。这当然曲解了原话的真意,违背了孔学的基本常识,又是一种“无知无畏”表现啊!
当下不是流行小儿读经吗?《孔子》可比小儿讲经,以为可以当童话来编,还学会了一副假大空腔调,天真但不那么可爱了。
已经多人指出的其他种种观念混沌、史实讹误和语言错位,此处从略。
莫非中华文化还挨损得不够?支离破碎、粗鄙苍白的产品还嫌其少?据说化1.5亿元拍此巨片与弘扬中华文化的“软实力”有关,结果怕是“实力软”而已。
看过《孔子》,感觉编导水准功力都不一般,是敢担重任,能下大工夫的人,相信可以拍出极好的电影,但未必要选择“史诗”般磅礴巨作之类;或者说,“大成至圣先师”过于沉重吧。
拾过黑格尔牙慧,不客气地说:“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新片《孔子》从来不曾拍过,那倒是更好的事。”
2010年2月28日
联系电邮:paulpang21@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