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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旱码头

小说旱码头

2
德和永货栈门前有条汉子,瞅着门,来回窜走,盼门早开。
后院里,杨掌柜早已起床——在院中打着自编的太极拳。他有四十多岁,面目清瘦,身材细高,眉宇之间有些愁绪,形如鳏夫感伤际遇,回忆以前的美满。
东屋门开,出来一个青年,二十冒头,中等身量。拿着个手帖——把要背诵的文章写在上面,随走随念。他偷眼看看爹,假装用功地嘟囔着。
父亲不屑地看他一眼。
青年赶紧躬身请安:“爹。”
爹哼一声。
青年往外走。
爹叫住他:“下雨还出去?这书就不能在家里念?”说罢生气,捂着心口。
青年赶紧过来扶他:“爹,洋叔说你这是心脏病,得吃药。不能指望着犯了
抽口大烟,这不是长法儿!”
父亲闭眼摆手:“瑞清呀,长法儿不长法儿这是后话!——你还是少和那洋鬼子来往!——没事别往那洋庙里钻。”他不解地歪头问,“那里有什么?”随之右手高抬环指全局,“这四下里并不肃静!青州潍县一带那信教的就和不信教的打。唉,孩子,还是那句话,诗书传家远,耕读济世长。”他说着来了气,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跺脚,“你也发发奋,考个进士我看看!”他狠指着地面,“也让我对列祖列宗和你地下的娘有个交代!”说话用力气,他有点喘。瑞清扶着父亲进了北屋。
四胜——店里唯一的伙计从饭屋端来水,躬身问:“东家,下门吧?”
东家抬手让他去。
父亲喝口水,指着儿子那手帖说:“我敢说,这上头一个字没有!”
瑞清垂首默认。
父亲:“你看看你,除了去和洋鬼子胡扯,就是和老鸨子的闺女乱搭拉,你想干什么?——咱是清白人家!”
瑞清表情恭顺,木讷不语。
父亲一扬手:“唉,什么也别说了,你直接说——今年会试有谱儿没?”
瑞清抬起头:“爹,这科考完全是靠撞大运,哪敢说一定有谱儿。”他进前一步,“爹,咱这货栈经营着丝,经营着瓷,还有缫丝机坊,也算吃穿不愁,何必费心劳神去——”
父亲认输认命地摇手:“唉,什么也别说了。”他目光神远地看着院子,“还是祖坟不行呀,老墓田里没那股子青烟!——你爷爷当初没考上,我是穷得没法儿考,满心指望你为咱杨家争口气。可你——”他不愿继续生气,就没把话说尽。
瑞清自惭。
父亲变硬为软,目光亲切:“孩子,你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成举人,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到了考进士咋就忽然不行了呢?”
瑞清:“爹,中进士不在学问深浅,更不在才情大小,关键是得胡说,你得——”
父亲一拍桌子:“你要不胡说早就考上了!”
瑞清低头:“我说的都是真话!”
父亲鼻子出冷气:“你把秦皇汉武骂了个遍,这是真话?要不是人家考官好,早把你办起来了!”
四胜把一直在门外徘徊的那个汉子带进来。
瑞清忙叫:“刘叔。”
杨父指着椅子让座。
老刘似是有点着急,不经过渡直接说:“杨掌柜的,茧子的事儿你想好没?”
杨掌柜:“老刘,咱也不是外人,你也知道我不是刁顽之辈。”他指着桌前面,“连这趟你来四趟了。唉,还是那句话,得等着王家收完了,咱这样的小户才能收!”他思忖着摇头,“你还是去找王老爷吧。这是规矩。”
老刘:“我找过了,就是因为他不收我才来你这!”
杨掌柜意外,他坐直身子问:“为什么?”
老刘:“他说得看看南方的动静!”
杨掌柜:“南湖州,北周村,各自的茧子统一的丝,看南方干什么?”
老刘叹气着急:“他说是因为发明了电报,胡雪岩囤生丝才让洋人办住——王老爷说得看看意大利有什么动静。”他斜侧着靠近,“我说,他扯得是不是远点呀!”他猛地站起,“等那意大利有了动静,茧里的蛾子都出来了!急死我了!”他走到门口又甩手折回,“他原来说得好好的,我才收下了桓台、邹平俩县的茧子,定钱也给了那些庄户。”声音高抬,“这倒好,让我等,让我等,这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杨掌柜突然轻问:“老刘,别急。这茧子是大年还是小年?”
老刘:“大年。那茧又大又白!”杨掌柜参破天机地一笑:“老刘,王家是想压价儿呀——”
瑞清趁父亲说得热闹抽身退出。
他来到前堂,四胜看着他乐:“大清早就给弄了一顿?”
瑞清叹气:“唉,四胜,你说是做官好还是干买卖好?”
四胜有十七八岁,他两眼一瞪:“当然是做官好!”
瑞清:“为什么?”
四胜:“干买卖是刨着吃,当官是躺着吃。少东家,你也使把子劲,考它个头名状元,咱也仰着脸走道儿,也把王家摁下去!”他绕过柜台,“要那样,咱这铺面的门头上也给它挂上‘奉旨专营’!”他越说越来劲,“咱也坐庄收茧子,发大财!让王家吃吃咱的气!”瑞清咂摸着四胜的话,不住地点头:“头名状元,头名状元。”他忍着笑看四胜,“这玩意儿就这么好考?”他指着四胜,“你说!淄川蒲松龄那才分大不大?”
四胜傻眼:“大!”
瑞清:“《聊斋志异》好不好?”
四胜:“可是好!特别是那些狐狸娘们儿最来劲!”
瑞清二目同瞠:“蒲柳仙才分这么大,又是半仙之体——考了一辈子,结果考了一肚子气!”他歪头看四胜,“他老人家都办不了这事

儿,你让我去办?”主仆二人笑起来。
四胜很勤快,说话时还用鸡毛掸子打扫那些瓶罐:“少东家,你为啥不愿念书?”
瑞清解释:“我不是不愿念书,是不愿科考,我觉得那玩意儿挺没劲!”他看着外面琢磨,“科考做官是为过好日子,做买卖发财也是为了过好日子。”他抬眼看四胜,“既然这俩事的结果一个样儿,我哪件儿省事儿干哪件儿!”四胜点点头,跑到后门处望望,再贼头贼脑地回来,两眼一眨小声说:“少东家,刚才桂花来过,说有南方客人带来的点心,让你去吃。”手扶柜台挺直身,“少东家,你是有点艳福!”瑞清点头,弹袖而起:“嗯。是有点艳福儿。四胜你看着,我不用中那头名状元,照样把王家盖下去!”
四胜:“这我信!”
瑞清捏住他的袖子:“小子,你给我看着,我也不用中进士,照样娶二十个老婆,生一百多个孩子!”说过宏图壮志,收回来小声说,“我先去会会相好儿!”
四胜扶着门帮,眼馋地看着瑞清走去,随即用五音戏的调门唱道:“南方的点心真正香,妹妹俺那留着,留着给那情郎,那情郎就是,就是俺瑞清哥,说不定那哪一天就考上个状元郎。”四胜见瑞清不回头,就作少女扶窗而望的姿态,捏着鼻子学女声,“俺那瑞清哥怎么还不来呀,我想得好那苦——”他那个拖腔还没完,瑞清猛然转身:“我揍你!”
四胜不惧,照样学戏里的女人搔首弄姿表演。
瑞清拾块砖头,四胜躲回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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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王家的府第正冲着大街,坐北朝南,轩昂气象,门口两尊石狮子,墙上嵌着一溜拴马柱(那东西石头刻制,嵌在墙里),门前有两块上马石——石上镂有云雾图案,俗称“一步登天”。砖石门楼木门厢,横额上金字匾书“进士第”。两边的对子口气很大,右边:门楣常新足兆三槐之瑞;左边:人文蔚起记拔五桂之芳。北屋里,王老爷正首而坐,儿子恭坐一旁。他儿子叫王新成,一表人才,体面排场。
“爹,今天赌场开张,我请了不少头面人物,中午您老也过去坐坐?”
王老爷用英国白铜水烟袋咕噜着抽烟,他不看儿子:“新成,三江四海水未到,七阡八陌旱码头,这周村虽是繁华开化,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一应俱有。”他口气一转,看着院子叹道,“唉!新成,这下馆子逛窑子都不至于倾家荡产,可这赌——”他停下了。
王新成:“爹,你得这样想,咱不开别人也是开——”
父亲抬手打断:“一会儿你去县衙把吴师爷叫来。”
新成意外:“叫吴师爷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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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爷:“这赌场开在别处,也许不是大事儿。但在周村就得有所防备!”他用老江湖的目光看着儿子,“小赌,是客人互赌你抽头,这大赌是客人和庄家赌。江浙菁英,关东豪义,”他在眼前画个小圈,“时不常在周村一现真身,这是你要防备的!你把吴师爷叫来,咱爷儿俩立个文书,划一块家产给你。”儿子想争辩,他抬手阻止,“我是盼着你发财,但我也得防着别人发你的财!——有个文书,大也不过把你那块赔进去!”
新成站起:“爹,孟三爷的赌术名震中国,有他给咱当‘大帅’您老大可放心。嘿嘿。”
王老爷轻蔑一笑:“天外有天。就按我说的办!新成,你也是小三十的人了,有些事我也不好过度阻拦,但这赌,”头摇动,“终归不是大道!”他自嘲地一笑,“四代进士,一门书香,到你这里竟开了赌场。唉。”说罢叹气。王太太从西厢房出来,先给丈夫添茶,坐下后为儿子解窘:“老爷,新成是想挣钱,又不自家下场子。”她转向儿子,“按你爹说的办,把吴师爷请来。”说时给儿子使眼色。

儿子的眉毛立起来:“和杨痨病商量?他还敢坏规矩?”
王老爷有点烦:“新成,切记口净,你叫人家外号干什么?人家身子不好碍你什么事儿?”
新成:“是,是,是。爹。叫杨掌柜的干什么?”
王老爷:“茧子是大年,论说是个旺相事儿,刘胖子也把俩县的蚕子定下了,我本想挤挤他,把价钱往下压压,可现在乡下人挺难,我给他的那价钱——”
新成:“低了?”
王老爷点点头:“是低点儿了。这个价钱刘胖子根本收不来!”他为难地摇头,“改口吧,我又回不过脖儿来,不改吧,又怕别人收了去。我得和杨掌柜的商量商量。在周村,除了咱就算他那机坊大。”
新成轻蔑一笑:“杨痨病不敢收!我料他没有这个胆儿!王家一口价,历来如此!爹,你甭担心,用不了五天老刘就得服了气!他再拖蛾子就能出来!”王老爷站起来,细细地看看儿子:“你这赌场还没开,咋先这么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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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清来到金陵书寓。所谓书寓就是妓院。金陵书寓四周都是二层楼,中间是个大天井。时间还早,未到营业时间,留宿的客人也未起床,只有些尚未入流的小女孩进进出出,打扫擦拭。
桂花家在书寓的一侧,青砖房舍,雅致安逸。西厢房下还有两丛丁香。
此时,瑞清坐着吃点心,桂花站在后面给他梳辫子。
桂花:“今年会试去不?”
瑞清喝口茶:“会试会试,我爹那里刚放下,你这里又接上。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非考这玩意儿!”
桂花撇着嘴笑:“自家考不上,就说科考不好。”
瑞清回身拉她坐下:“桂花,你猜我为什么不愿意考?”
桂花:“为什么?——我觉得你没什么正话!”
瑞清:“我是怕一不小心真考上!”
桂花撇嘴轻哼一声。
瑞清:“唉,真考上可就苦了,我这辈子也就算完了!”说着摸出荷包卷烟,“李商隐考中之后就十分后悔,还作了一首诗。”
桂花含情睇笑:“背来听听。”
瑞清捏索着卷烟:“李商隐中了进士后和他太太开玩笑,作诗说:‘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他指着桂花的小鼻子,“就是因为中举,才弄得五冬六夏得早起!把两口子的正事儿全给搅了!”两手一摊身子一仰,“这就是做官上朝的好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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