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人大”如何与政府博弈
清末的“人大”如何与政府博弈
邵建 发表于 2010-4-22 15:10:00
清末也有“人大”?这个怪异的题目显然是一种比喻。清末当然没有人大,但有资政院。它成立于辛亥前的1910年,这是中国立宪运动百年未再的黄 金年。其里程碑性质的标志(之一),便是中央资政院成立暨第一届院会开幕。根据1908年光绪帝下颁的“钦奉懿旨”,资政院的制度设计是“立宪政体取决公 论,上下议院实为行政之本。中国上下议院未能成立,亟宜设资政院以立议院基础。”由此可见,这个资政院在职能上相当于英美的参众两院,也类似于我们今天有 立法之名的人大和海峡那边的立法院。
资政院的成立,为数千年中国所未有,是近代以来政治体制现代化在中央层面的第一步。迈出这一步的立宪派,在中国议会立宪的零公里处便有极精彩的 表现。第一届资政院自1910年10月3日开幕,长达三个月的会期,可以说充满刀光剑影。立宪派与清政府折冲樽俎,虽不似革命党以会党搞江湖式的武装暴 动,但却比后者更有效地推进了政治体制的内在转型。按照立宪派精神领袖梁启超的看法,立宪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厘清政治与行政的分野。在梁看来,政治之后是 行政,比如,某种税赋是否应当征收,这是政治问题;然而,如何征收,则是行政问题。资政院过问的是政治问题,政府用来解决的是行政问题。因此,拥有行政职 能的政府,应当对负有政治责任的国会负责(这是效法“内阁对议会负责”的英伦政治格局)。可以看到,资政院甫一开席,立宪派就在这种政治沙盘上和清政府展 开了有理有节的博弈。
资政院的建制在各省地方叫咨议局。根据以上权力分配原则,地方咨议局负责政治,督抚负责行政。可是1910年,湖南省举办地方公债,一位杨姓巡 抚未经咨议局议决,便擅自下令发行。湖南省咨议局认为该巡抚越权行政,便把官司打到了它的上层机关资政院。资政院奏杨抚行政违法,但,清廷的答复是该抚未 交咨议局通过,属于“疏漏”,但仍可照此执行。资议员很清楚地意识到,此个案可以形成惯例。如果内阁或督抚都可以按自己意志行政,而不需要经过资政院或咨 议局,那么,后两者就完全成了摆设,立宪也不过是个泡影。因此,资政院不服,立即要求清政府最高行政机构的军机大臣到院答复质询,后者不理。这样就激发了 资政院对政府行政的严重抗议,以下是资政院议员们在院会上的发言, 不妨过录若干,以见辞锋:
易宗夔:政府仅以“疏漏”两字了之,而不惩处该抚之侵权失职,资政院与咨议局已属多余,可以解散矣,否则军机大臣必须到院说明其何以如是处置。
陶镕:军机大臣到院之前,本院必须停会以待。
罗杰:守法为立宪预备之基础,若国法不被重视,咨议局留之何用,不如将之解散。
于邦华:咨议局之组织章程与国家法律无异,既然军机大臣任意侵越,则章程形同纸上废物;本院之上奏既不受重视,两者皆可解散矣。
(多人附和大喊“尊重咨议局局章”,全院大拍掌。)
刘春霖:军机大臣有意破坏宪政,必须请其前来答复质询。
邵义:请总裁用电话请军机大臣到院。
(总裁问请哪一位军机,众口一声“领班军机庆王”。但电话打过去,军机无一人在)
邵义:请他明天到院。
刘春霖:巡抚违法可以疏漏为借口,军机可以常常疏漏了。
邵义:请送咨文军机大臣,请其到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案尚未解决,云南、广西又发生两起类似事件,都是督抚未经咨议局而擅自行政。状告上来,资政院立即形成自己的议案。他们 知道,他们为地方咨议局争地位,就是为自己在中央争地位,否则专制惯了的督抚和军机处不会把局院放在眼里。然而,军机处再次无视资政院院章,在拟谕旨时把 资政院上奏的两个问题“交盐政大臣与民政部察核”。这分明视资政院为无物,或把资政院当做他们的行政下属。军机处此举一而再、再而三,引起全体民选议员的 愤怒:“以本院决议上奏之案乃交行政衙门核议,是以民政机关蹂躏立法机关,实属侵夺资政院权限。”这时,已经不是要求军机大臣到院答复质询的问题了,而是 议决弹劾军机处。其诉求在于,立即废弃军机处,设立责任内阁。在内阁未成立之前,军机处必须对资政院负责,亦即行政对政治负责。
由于资议员步步紧逼,不但熟悉法律,又极有政治章法,所言所行俱不违前所制定的游戏规则;所以清政府最高层磋商之后,最终理性让步。军机班头庆 亲王虽然想强行压制,但几位宗室王贵都不赞成,认为应该按院章办事。于是又下一道谕旨,就云、桂二地事件,均依院议处理,等于收回前命。但,院中议员已经 刹不住车了,他们继续推进弹劾,这就导致下一轮更激烈的政治风波发生。
从以上资政院和军机处的博弈可以看出,立宪派在政坛上一出手就显出一种难得的“政治成熟”,有谋略、有纲目、有步骤。既然你清政府接受立宪,就 得按照立宪规则来游戏,除非你耍横。当然,你可以一次耍,也可以两次耍,甚至可以三次耍;但不能次次耍,那对自身也不利。只要不耍,它就不是立宪派的对 手,只能被立宪派牵着鼻子走。如果历史不吝啬时间,多来一些这样的回合,清政府难免不走上英伦式的政宪之路。这是中国政治现代化最好的开端或路径,比之革 命党的“三民主义”,它显然富有更充分的现代政治资源。三民主义实为“一民主义”,那些会党和留日学生策动的新军只认“三民”中的头条即民族主义,它的内 涵却是汉人复仇性质的“驱逐鞑奴”,毫无政治现代性可言。然而,在立宪与革命的较量中,后者终究以枪响占据了历史优势。于是,历史就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归 路。
注:本文题目所以用“清末的人大”,意在以清末的资政院和今天的人大作比对。刚刚过去的两会,我们见识了从不投反对票的倪萍委员,见识了建议给 国民手机和电脑装监控软件的沈长富代表。他们和以上那些资议员在政治品质上的差距,就是我们今天和1910的差距。这个差距有多大,以及我们为什么会“进 步”地走到了今天,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因此,明年枪响一百年,两岸都声称要隆重纪念;我却独自提前纪念清末立宪一百年,并不断在想:那个以“共和”标榜 的革命,到底给苦难的20世纪开了一个什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