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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 精华

本主题由 ~花溪~ 于 2011-1-7 15:22 移动

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 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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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家炎先生简历
http://chinese.pku.edu.cn/teacher/yanjiayan.htm

序言

1995
年春开始,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这部书稿
便根据那时的讲稿陆续整理而成。其中部分内容,1994
年起曾以学术论文的方
式,先后在香港《明报月刊》、岭南学院《现代中文文学评论》、中国社会科学
院《文学评论》杂志、武汉《通俗文学评论》、广州《东方文化》杂志、北京《中
国文化研究》上刊载。现在集稿出版,又增补了当初为避免论文过长而有意节略
的篇幅以及一篇课堂讨论发言选录,文字上也作了些润饰修订。

在大学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平心而言,并非为了赶时髦或要争做“始
作俑者”,而是出于文学史研究者的一种历史责任感。早在80
年代初,我就主
张现代文学史不应排斥鸳鸯蝴蝶派小说和旧体诗词(见1980
年发表的《从历史
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一文),并首次将张恨水写入文学史教材。至于金
庸这样的杰出作家,当然更应入史并可开设课程。具体来说,我开这课,一是为
了感谢青年朋友们的殷殷期待,二是为了回答文界个别人士的无端指责。

钱理群教授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他读金庸小说的缘由:

说起来我对金庸的“阅读”是相当被动的,可以说是学生影响的结果。那时
我正在给1981
届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讲“中国现代文学史”。有一天一个和
我经常来往的学生跑来问我:“老师,有一个作家叫金庸,你知道吗?”我确实
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于是这位学生半开玩笑、半挑战性地对我说:“你不读
金庸的作品,你就不能说完全了解了现代文学。”他并且告诉我,几乎全班同学
(特别是男同学)都迷上了金庸,轮流到海淀一个书摊用高价租金庸小说看,而
且一致公认,金庸的作品比我在课堂上介绍的许多现代作品要有意思得多。这是
第一次有人(而且是我的学生)向我提出金庸这样一个像我这样的专业研究者都
不知道的作家的文学史地位问题,我确实大吃了一惊..

类似的情况我也同样遇到过,而且还不止一次。“既然那么多年轻人都喜欢
读,做老师的完全不了解似乎说不过去。”怀着这种心情,于是我试读了《射鵰
英雄传》,一读之后,竟然就放不下来。1991
年我在旧金山时,又有青年朋友
鼓动我为当地一个华文文化中心讲讲自己对金庸小说的看法(陆铿先生曾在《百
姓》杂志上为此发了专文报导)。所以,我之阅读、思考乃至研究金庸小说,可
以说都在青年朋友的推动、督促之下,后来竟至渐渐觉得不为他们做点事就欠了
感情的债,就会有重压之感,觉得不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既有愧于文学史研
究者的责任,也辜负了年轻朋友的期待。

至于文界个别人士的无端指责,那是发生在1994
年初冬的事。此年10
月25
日,北京大学鉴于查良镛(金庸)先生在法学(包括香港基本法起草工作)、新
闻事业、小说创作等方面的成就和贡献,授予他名誉教授称号,我也在这一仪式
上发表了题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的贺辞。不料,此举遭到了一位杂文界
朋友的刻意嘲讽和谴责,他在1994
年12

2
日出版的广州《南方周末》上,刊
发了《拒绝金庸》一文,说他虽然没有读过金庸小说,却知道武侠小说“有如鸦
片,使人在兴奋中滑向孱弱”;说北大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是“北大自贬身份
而媚俗”。这立即使我想起五 四时期北京大学开设元曲研究课程1竟受到上海文
人攻击一事。

1 ①1917、1918 年吴梅在北大国文系开设“词曲”和宋元以来的“中国近代文学史”两门课程,前者讲到
元代散曲,后者讲到元代杂剧。


周作人曾在1930
年写的《北大的支路》一文中说:北大的学风仿佛有点迂
阔似的,有些明其道不计其功的气概,肯冒点险却并不想获益,这在从前的文学
革命、五 四运动上面都可看出,而民六以来计划沟通文理,注重学理的研究,开
辟学术的领土,尤其表示得明白。别方面的事我不大清楚,只就文科一方面来说,
北大的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创办研究所,实在是很有意义,值得注意
的事。有好些事情随后看来并不觉得什么稀奇,但在发起的当时却很不容易,很
需要些明智与勇敢,例如十多年前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时代加添德、法文,
只承认诗赋策论是国文学的时代讲授词曲,——我还记得有上海的大报曾经痛骂
过北大,因为是讲元曲的缘故,可是后来各大学都有这一课了,骂的人也就不再
骂,大约是渐渐看惯了吧。

周作人在文中表示:“我希望北大的这种精神能够继续发挥下去。”其实,
这种精神也就是鲁迅所称赞的“北大的校格”:“常为新的、改进运动的先锋,
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我观北大》)北大今日对金庸的推重,
犹如“五 四”当年推重元曲、推重歌谣一样,都是开风气之先,同样体现了这种
一贯的精神的。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华人教授陈世骧,三十年前就曾直接将金庸
小说比作元曲,他在致金庸信中说:

弟尝以为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突起相比。既表天才,亦关世运。所
不同者今世犹只见此一人而已。此意亟与同学析言之,使深为考索,不徒以消闲
为事。谈及鉴赏,亦借先贤论元剧之名言立意,即王静安先生所谓“一言以蔽之
曰,有意境而已”。于意境王先生复定其义曰,“写情则沁人心脾,景则在人耳
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此语非泛泛,宜与其他任何小说比而验之,即传统名作
亦非常见,而见于武侠中为尤难。盖武侠中情、景、述事必以离奇为本,能不使
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艺术天才,
在不断克服文类与材料之困难,金庸小说之大成,此予所以折服也。

当初北大开设元曲的课就受到攻击,如今推重被陈世骧教授比作如“元剧异
军突起”的金庸小说,又复受到讥嘲,这真使人感叹历史仿佛就是转圈,在中国,
“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何其艰难!但正因为如此,我也就不自量力,决心
将金庸小说搬上讲台,让大家来共同讨论和鉴别,顾不得这一做法是否妥善或超
前了。

这部书稿,只是写了我读金庸小说后若干突出的感受、心得以及联带引发的
许多想法,内容并不全面,论点也未必成熟。要论金庸小说的艺术成就,本应首
先对他创造的一大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作出研究,我却并未专门论列。所以如
此,除时间、精力所限外,一则因为此前已经出版过一批这样的著作(如倪匡《人
物榜》,吴霭仪《金庸小说的男子》、《金庸小说的女子》,曹正文《金庸笔下
的一百○八将》),二则因为我从各种角度探讨金庸小说时,仍要涉及书中各种
各样的人物形象,不专门论述,反而能避免重复。当然,今后如果主客观条件许
可,我还想就金庸创作的若干方面(如金著艺术想象的特点,金著对中国传统小
说形式和语言的传承与创新,金庸与大仲马的比较等),继续做点研究,以完整
地了却自己的心愿。

应该说明的是:尽管我接触的“金学”或研究武侠小说的著作有限,却仍然
从自己读到的一些学者、作家(如香港的刘绍铭、倪匡、吴霭仪、杨兴安,内地
的冯其庸、章培恒、陈平原、陈墨)的论文、著作中获得许多教益。即使有些看
法与我并不一致,同样启发我去思考。我要在此向诸位先生、女士表示衷心的谢
意。如果说这部书稿尚有可取之处,可能在于它思考、探讨了其他学者尚未涉猎


或来不及充分展开的问题,并将这些思考加以学理化、系统化而已。

最后交代一下附录的几篇文字。《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发表于1994

12
月香港《明报月刊》,文内小标题亦系该刊编者所加,本人至今对全文论点
见解,毫无悔改之意,而且相信,如果广大读者读读这篇文章并对照以相关文字,
定能判断当年媒体的炒作以及由此引发的批评,实在是多么轻浮和不负责任。《金
庸答问录》是我在1993

3
月访问金庸先生所作的提问与回答的记录;《新世
纪思想文化之光》是我为新近出版的金庸、池田大作对谈录《探求一个灿烂的世
纪》所作的书评;两文中都保留了若干有关金庸生平、思想、创作的重要资料,
对了解金庸其人、其文会有帮助。《〈连城诀〉简评》意在消除某些读者有关金
庸这部小说主旨的误解。笔者相信这些文字对“金庸迷”或有志于研究金庸小说
者也会有一些参考价值。

是为序。

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日
[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内容提要

金庸小说造就了千千万万个“迷”,也留下了许许多多个“谜”。

本书作者1995
年起在北京大学开设了“金庸小说研究”课,对金庸小说进
行了多方位、多侧面的学理性探讨。作者首先从文化生态平衡的高度研讨了侠文
化的作用,澄清了学界长期以来对武侠小说的误解与偏见。全书综合地系统地考
察了金庸小说的“三维”组合与作品的现代精神,情节艺术,生活化趋向,影剧
式技巧,以及金庸与传统文化、西方文学、“五 四”新文学的联系,并从文学雅
俗对峙的角度衡定了金庸的历史地位。书末收有《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在
查良镛获北京大学名誉教授仪式上的贺辞》。
书中不但有许多创见,并有丰富的信息量,首次披露了许多珍贵资料和重要事
实,对了解金庸其人、其文极有帮助。本书是第一部从学理上研究金庸小说的专
著。
[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金庸小说论稿


金庸热:一种奇异的阅读现象

读者数以亿计——持续时间之长——覆盖地域之广——读者文化跨度之
大——超乎政治分歧之上——中国大陆最早的读者可能是谁——一系列难以
索解之谜

若问当今华文作家中拥有读者最多的是谁,大概人们会异口同声地回
答:“金庸!”

金庸作品造就了千千万万个“迷”,也带来了许许多多个“谜”。

金庸小说最初发表在报纸上,就已拥有大量读者。自出版36册一套的单
行本以来,到1994年止,正式印行的已达4000万套以上。如果一册书有五
人读过,那么读者就达两亿。必须注意的是,金庸小说无论在台湾还是在中
国大陆,都有许多盗印本。这些盗印本的总数,可能不在正式出版数以下。
据《远东经济评论》“文艺和社会”栏目的资深编辑西蒙
[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文化生态平衡与武侠小说命运

评估侠文化问题的两种偏向——侠义行为:必要的社会调节机制——“五
四”文学革命的局限与后来的左倾幼稚病——文化生态平衡受破坏与侠义精
神的失落——武侠小说性质、功能的辨析——杨沫与鲁迅、老舍、台静农的
例证——旧武侠小说的疾患与金庸等新派武侠小说的功绩



事情要从远一点的地方说起。

在中国,小说曾长期被视为“小道”。而武侠小说在一些人心目中,则
大概又是“小道”中的“小道”,是小说家族里“出身不好”的一支。且不
说清末已被人称作“遗武侠之模范”(1)的《水浒传》在历史上曾一再遭禁;
直到今天,当金庸已成为全世界华文文学中拥有读者最多的一位作家,赢得
巨大声誉之际,也还有人因为他写的是武侠小说而要论一番门第出身,查他
的八代祖宗,用侠士先世曾“以武犯禁”,小说本身又贩卖“精神鸦片”来
加以谴责,警告人们坚决“拒绝”(刊登在《南方周末》1994
年12

2

的鄢烈山先生这篇文章,题目就叫《拒绝金庸》),虽然这位作者自谓并未
读过一本金庸的作品(2)。

这一事实使人震惊。

惊诧之由倒不在这位作者鼓吹“拒绝金庸”,因为既未读过作品而要表
示“拒绝”,徒见作者思维方式之奇特,于金庸本身则分毫无损;真正令人
震惊者,倒在由此看到了侠文化问题上二三千年封建社会流毒之深和近几十
年左倾思潮为祸之烈。

在长期封建社会中,侠和侠文化一向受到封建正统势力的压制和打击。
大概由于侠士的某种叛逆性,先秦法家人物韩非子就认为:“儒以文乱法,
侠以武犯禁。”其实,侠未必动武,墨子止楚攻宋这类重大的侠行,并未用
过武力。而且自西汉起,“儒”就处于独尊的地位,“侠”则常常被看作封
建统治的直接威胁,遭到武力围剿和镇压。汉武帝一面尊儒,另一面就杀了
很多大侠,甚至将他们满门抄斩,体现着当权者对主持正义而无视权威者的
痛恨。因此,当今天有人谴责“侠以武犯禁”时,他所站的其实是封建统治
者的立场。

近代研究侠文化的专家中,也有从进步立场上把游侠当做封建秩序破坏
者这类看法。如美国华人学者刘若愚教授在他的著作《中国之侠》中就说:
“西方骑士是封建制度的支柱,中国游侠则是封建社会的破坏力量。”(3)
这话表面看来有道理,因为从与官方的关系上说,中国游侠和西方骑士确实
有所不同,然而深入一想,有关游侠的论断依然失之片面。原因在于:封建
社会中的侠和侠文化,其作用都是双重的,决不是单一的。当底层人民受权
势者欺压,处于哀哀无告状态时,侠客的出现,对官府可能是一种对抗,而
对受苦者无疑是一种解救和抚慰,避免了事态的不可收拾,缓解了社会矛盾。
借用一句现代语言,这也许近于人们所谓的“第二种忠诚”吧。从这个意义
上说,侠义行动是一种社会润滑剂,它在一定范围内抑制强暴,消弭祸端,
使已有的社会问题不致继续积累而导致爆炸,有利于生产力的稳定发展。如
果说法家的最大特点是力主法治,儒家的最大特点是实行德治,那么,源于


墨家的游侠则在法治和德治难以奏效的范围内弥合伤痛,为社会敷上一帖帖
止痛疗伤膏,作为它们的一种补充,同样起着保持生态平衡的作用。恩格斯
曾在《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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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豪气干云铸侠魂——说金庸笔下的“义”

“义”:侠文化之魂——富有浪漫主义激情的叙事艺术——肝胆相照,
一诺千金——路见不平,舍身相助——赋予“义”新的内涵——郭靖、乔峰:
“大侠”的典范与“义”的新提升——金庸状写侠魂的成功经验

“义”是中国侠士之魂,也是金庸武侠小说之魂,是金庸小说最富人文
精神的一个方面。

《史记

TOP

[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变幻百端笔生花——说金庸笔下的“武”

大有作为的艺术天地——优势在于驰骋想象——武功打斗的学养化与艺
术化——武文相通,悟道为高——武功打斗的性格化与趣味化——人物刻画
与武功描写相得益彰——武功打斗的情境化与立体化——特定情境中武技、
智慧、心态诸因素的综合较量

武侠小说是这样一种小说:它必须写出侠士们在实现自己行侠仗义、救
民济世的抱负时,如何施展和依靠了他们那些超常的奇异的技能,也就是通
常所说的“武功”。作家越是施展才华,把侠士们这种武技描写得神奇独到,
对读者可能越有吸引力。这正是武侠小说区别于其他小说的独特之处。因此,
武侠小说不能只有“侠”而没有“武”。“武”与“侠”像躯体与魂魄般相
辅相成。侠义精神固然是作品感人肺腑的灵魂所在,武功打斗更应该是作者
大有作为的艺术天地。

有的武侠小说作家也许由于自己不懂武术而故意藏拙。梁羽生不无偏颇
地说:“宁可无武,不可无侠。”古龙则从来不描述打斗招式,只写“小李
飞刀,例不虚发”(《多情侠客无情剑》)之类虚的笔墨。这未免使他们浪
费或丢掉了大块大块的用武之地。

金庸是一位认真对待武功描写的作家。他花了很大力气来写武功打斗,
而且写得精彩纷呈,变化万千。他笔下出现了那么多次比武较量,却没有一
次给人以重复、雷同之感。武功描写的成功,也是金庸小说所以迷人的一个
重要原因。

那么,这位“金大侠”的武功,究竟有些什么高明之处?

金庸写武功的最大优势,就在于他一点不会武功。他的武功其实是文功
——文人的想象的武功,中读而不中练。如果有人想要从金庸小说中学习修
练武功的方法,那肯定会自寻烦恼,大失所望。

武侠小说作家中,有人真会武功。像平江不肖生(向恺然),据说就精
通武术,三十年代曾在湖南创办过国术训练所。他写《江湖奇侠传》,拳脚
刀剑部分就努力要写成武术教科书的样子。可小说一成为教科书,不免笨拙,
味道就减少了许多。金庸正因为不会武术,就敢于参考前人经验和有关典籍,
施展神奇的艺术想象来自行创制。他笔下的武功,非常多姿多彩,奇得令人
咋舌。什么威猛无比的“降龙十八掌”啦;什么轻盈飘逸的“玉女素心剑”
啦;黑风双煞练的“九阴白骨爪”,居然能使手臂突然伸长,手指插进对方
的头颅;他们的师傅黄药师以内功吹出的箫声,更能把高手的心性迷住;段
誉、任我行甚至能把别人练的内气,吸取到自己身上。至于暗器、轻功,更
是应有尽有,神乎其神,什么“满天散花”、“后发先至”啦,什么“发足
疾行”、“游壁而上”啦。大理段家的那“六脉神剑”,无影无形而能手挥
目送,随意伤人,简直就是现代的激光武器了。金庸曾经在《神雕侠侣》中
写朱子柳、武三通观看小龙女以双剑分心合击之术与公孙止相斗,说朱等“看
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1)。一般读者读金庸小说中
的武功描写,恐怕也是这种感觉。

金庸笔下的武功打斗,所以这样神异丰富,引人入胜,是因为作者把武
功描写当做一种艺术创造,充分施展自己艺术想象的才能。文学艺术本质上
是一种想象的艺术。法国现代文学批评家谛波岱(Albert Thi baudet)曾说
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真正的小说家用他自己生活可能性中无尽的方面去


创造他的人物,冒牌的小说家只按他现实生活中唯一的途径去创造人物。小
说家的天才不在使现实复活,而在赋予可能性以生命。”(2)武侠小说尤其如
此。金庸小说正可以说成功地驰骋想象,运用各式各样丰富的生活可能性(甚
至是幻想的生活可能性)去描写武功和创造人物。作者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
和文化学养,朝三个方向作出努力,使小说中的武功描写大为改观,达到新
的境界。

第一,金庸寓文化于技击,使武功打斗学养化、艺术化。

金庸描绘的武功,脱离了单纯的“打打杀杀”而具有浓重的文化色彩和
学理气息。作者为洪七公一套“降龙十八掌”起的名字“亢龙有悔”、“潜
龙勿用”、“飞龙在天”、“见龙在田”、“龙战于野”等等,都是从《易
经》的“卦爻辞”借过来的。《神雕侠侣》中的“美女拳法”,招式名称如
嫦娥窃药、木兰弯弓、红线盗盒、绿珠坠楼、红玉击鼓、文姬归汉等等,均
来自古代历史、传说或文学作品中的美女故事。至于“逍遥游掌”、“北溟
神功”、“庖丁解牛掌”,其名出自《庄子》;“般若掌”的名字源于佛经。
这些名称起得惹人喜爱。如他自己所说:“我的小说里面的招式,大多数是
我自己想出来的,看看当时角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就在成语里面,或
者诗词与四书五经里面,找一个适合的字汇来做那个招式的名字。有时找不
到适合的,就自己作四个字配上去。总之那招式的名字,必须形象化,..
你根据那名字,可以大致把动作想象出来。”(3)可以说,金庸把过去武侠小
说里粗俗的武打描写高雅化、文人化了。在金庸这里,琴、棋、书、画、诗、
文、歌、舞,乃至渔、樵、耕、读,都被熔化进了武功技击,于是武功描写
的途径变得无限宽广,手法变得无限丰富,笔墨也变得耐人品味,成为读者
的一种审美享受。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金庸的武功描写,得力于舞蹈、书法两项者非常
多。这大概因为它们在各类艺术中不仅具有直观形态,而且具备内在力度,
借用起来比较方便,更容易使武功描写取得艺术化的效果。

像黄蓉的武功,就同舞蹈有密切的关系。“兰花拂穴手”的名称就是一
种舞姿;“落英掌”也使人联想到落花般飘舞的轻柔身段。洪七公教黄蓉学
“逍遥游掌法”时,小说写道:“两人并肩,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
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俨然是一套双人舞。段誉的
轻功步法“凌波微步”,是从曹植《洛神赋》形容女神优美姿态的词句中借
过来的,更像一种舞蹈;虽然把美女步法安到男性主人公身上似不合适,但
作者原意可能就是要出段誉的洋相,把这位有呆气的人物弄得狼狈一点而
已。《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岳灵珊那套“冲灵剑法”,也被作者像双人舞般
一再描写过,令嵩山大会围观群雄都觉“舞得这生好看”。连兵器如李莫愁
的尘拂,樊一翁的长胡,也都像是舞蹈中的道具。在金庸笔下,武功仿佛是
与舞蹈相似的艺术表演。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说到书法,读者都会记得《倚天屠龙记》中通过张翠山眼睛看到的师父
张三丰所练二十四个字的“倚天屠龙功”。那是人们流传的“武林至尊,宝
刀屠龙,号令四方,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六句话蜕变出来的,
小说里有这么一段描述: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一遍,那二十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
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
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


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龍)”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
字和“下”字笔划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
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
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
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
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4)

后来,张翠山就用“倚天屠龙功”中的几笔,打得龙门镖局两个镖头坠
下马背,更将都大锦劈得口吐鲜血,显示了极大的威力。当然,读者更不会
忘记《神雕侠侣》中朱子柳与霍都的那场恶斗。朱子柳先后使出楷书、草书、
篆书几套路数,兵器就是一支笔。当他以楷书《房玄龄碑》的指法打斗时,
霍都还能大体识得对方的笔意。到使出“草圣”张旭的《自言帖》,朱子柳
就笔走龙蛇,如醉如颠,“长袖飞舞,狂奔疾走,出招全然不依章法”,打
得霍都被动不堪,全靠金轮法王在旁提示。最后朱子柳使出最古的大篆石鼓
文,竟如戏弄一般在对方扇子上写出字来,弄得霍都心神大乱,被朱子柳点
中了穴道。这场打斗借书法与武艺相通的道理,以文写武,武中寓文,写得
相当精彩。

在舞蹈、书法以外其他艺术门类同武功的联系上,金庸也出奇制胜地写
了不少。《连城诀》中提到“唐诗剑法”,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和“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这些诗句都是某种剑法的套数和招式。至于
音乐武功,几部小说中也多处写到。中国古代典籍中早有音乐神秘功能的许
多记载,金庸又想象它与武学内功结合起来,构成独特的武功而发挥出强大
的威力,像《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的玉箫,欧阳锋的古筝,莫不如此。《倚
天屠龙记》中谢逊那种能使人心胆俱裂的长啸,则大概是对生命具有极大破
坏力的超级噪音。

金庸的武功描写中,更有意义、更应该受到重视的,是借武功写出中国
文化内蕴的一些深层精神。其中来自《周易》和道家、佛家哲学者尤多。中
国古代文化一向以掌握“道”的内在奥妙为最高境界。老子《道德经》所说
的“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庄子所说的“技进
乎艺,艺进乎道”,“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都和这层最高境界有关。金
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便贯穿着这类内功为本、悟道为高、以轻制重、似慢
实快的辩证思想。《书剑恩仇录》中袁士霄所创造的“百花错拳”和陈家洛
所创造的“庖丁解牛掌”,《碧血剑》中金蛇郎君使用软剑,就开始体现出
这种思想。《飞狐外传》中赵半山当众讲授太极门的“乱环诀”和“阴阳诀”,
强调“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
之轻,避敌之重”;“以我小力,击敌无力处”;“我以环形之力,推得敌
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
方千斤。”也都充满了武功较量乃至用兵对阵上的辩证法。到《神雕侠侣》
所写绝代高手独孤求败的“剑冢”被杨过发现,金庸的这种辩证思想便得到
深入有力的体现。号称“剑魔”独孤求败留下的数柄剑和刻在石上的武功自
述文字,可以说代表着四个层次,也是武功的四种境界:最初是二十岁前用
的那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它“凌厉刚猛,无坚不摧”,真是锋芒毕露。第二
层是“三十岁前所用”那把很锋利的紫微软剑,锋芒有所收敛,估计颇有削
铁如泥之类的效果(因“误伤义士不祥”,被主人“弃之深谷”)。第三个
层次是重达七八十斤的玄铁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石刻的字为:“重剑无


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最后竟是一柄已经朽烂的木剑,
其文字说明为:“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
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第三种境界“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已经很了不起,
但到了“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胜有剑”,那真是出神入化,随心所
欲,走向完全自由的境地,也就是中国哲学所梦想的最高境界,既是武功的
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领悟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对《倚天屠龙记》中张三
丰向张无忌传授“太极剑”时不问他“记住”了多少,反而问他“忘记”了
多少,做到了然于心,懂得所谓“只传剑意,不传剑招”是什么意思。领悟
了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笑傲江湖》中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时所强调
的不死守招式、“无招胜有招”、一招可以破天下所有招式,其精神实质何
在。金庸小说中武功描写所包含的这些深邃道理,不但对了解中国武功的内
在精神有帮助,而且对领悟人生道路上的许多哲理,也是有启发的。

还应该说,金庸对武功本身的描写也是充满了辩证法的。他从不绝对地
肯定哪一种武功最强,而是相信万物相生相克之理。《侠客行》中的雪山剑
法很厉害,但有人还是想出金乌刀法来破它,每招都能制服,真是一物降一
物。金庸也不空讲某某人武功如何绝顶超群,如何打遍天下无敌手,他采取
的是画出整个武林坐标系,在系统中确定每一个人武功水平的定位方法。《连
城诀》里狄云从雪谷出来,不但练过丁典教的神照功,又练过西藏青教的血
刀经,内外功夫都远远超出他师父辈的人物。作者就通过获救的言达平都“不
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来有力地衬托此时狄云的超等武功。这是聪
明的写法。《水浒传》高于《隋唐演义》之一,就在于从不妄排某某人是第
几条好汉,因而避免了“三鞭换两锏”、“头猛会头杰”等牵强附会之处。
金庸深明此道。

第二,金庸笔下的习武打斗与人物刻画做到了紧密结合,因而使武功描
写性格化、趣味化。

金庸小说的艺术重心始终是人物性格的刻画。他所写的武功,常常因地
取材,因人订制,与人物的性格和独特经历密切相关。《碧血剑》中木桑道
长喜欢下棋,于是棋子便成了他得心应手的暗器。《天龙八部》中外貌凶恶
的南海鳄神,金庸为他配备了两件武器:右手一把奇形长剪,剪口满是锯齿,
俨然鳄鱼嘴巴,便于绞人兵器;左手一条锯齿软鞭,则是鳄鱼尾巴之形,用
来疾卷狠打。而云中鹤的兵刃却是鹤爪形的铁爪子。《神雕侠侣》中的朱子
柳,是大理国的故相,他的兵器竟是一枝笔。小说介绍:朱子柳“是天南第
一书法名家,虽然学武,却未弃文,后来武学越练越精,竟自触类旁通,将
一阳指与书法熔为一炉。这类功夫是他所独创,旁人武功再强,若是腹中没
有文学根底,实难抵挡他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
夫。”还说:朱子柳“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当真
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而雄伟中又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5)

《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是个朴实、方正、憨厚的人物,作者让他学
“降龙十八掌”这种光明正大、难以取巧的武功,全凭习练者的苦学苦练,
以勤补拙,“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日”才得成功;这种将人物与武功统一
设计的艺术路数,终于成功地塑造了这位“大侠”的形象。

写得更出色的,也许是武斗中的黄蓉。她与侯通海等打斗较量之所以生
动有趣,也是作者紧扣黄蓉聪慧、机灵、刁钻性格的结果。小说第十回写侯
通海因为装作少年男子的黄蓉穿着软猬甲,不敢再打她身上,只得狠抓她头


顶: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
见他手指不住抓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
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
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
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眉钢刺对穿而过..

这完全是黄蓉临敌时独特的打斗之法。一个黄蓉,在武斗中捉弄过多少
对手,这为《射雕英雄传》平添了多少趣味!更不用说南海鳄神、桃谷六仙
这些颇具插科打诨功效的人物在历次武功较量中所起的特殊作用了。

金庸小说还写出:同一类武功,由不同性格、不同功底的人物来对付,
其结果大不一样。《笑傲江湖》中的秃笔翁(梅庄四庄主之一),其书法武
功原也很厉害,却偏偏遇到个令狐冲,不管识得不识得,只攻对方弱点,这
就同《神雕侠侣》中朱子柳面对霍都的情况恰好相反。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
述:

他(秃笔翁——引者)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
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
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
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
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
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
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
谅你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
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摩到了自己的
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
招数中的破绽而已。(6)

这种因人而异,视性格不同而变化多端的小说艺术,就保证金庸的武功
描写能真正引人入胜。

在金庸笔下,甚至一些武功的创制和发现,也都与人物的性格和独特经
历有关。以杨过为例,他那套“黯然销魂掌”所以能够独创出来,一方面固
然是学过欧阳锋、古墓派、黄药师、丐帮等多方面的武功而集其大成,另一
方面却是经历了与小龙女十六年分离,充分体验到那种难以忍受的刻骨铭心
的痛苦的结果。在那段“生离”又几乎成为“死别”的时间里,他真是心如
死灰,形同槁木,所以这套掌法的招式名称也古怪而又贴切,什么“徘徊空
谷”啦,“拖泥带水”啦,“行尸走肉”啦,“面无人色”啦,等等;也正
因为杨过那时已不计较生死,不计较胜败,所以这一套武功能够威力无穷。

再有,侠客岛二十四座洞壁上用蝌蚪文刻成的李白那首《侠客行》的诗,
据说神秘地隐藏了一套绝世武功,多少学养很高的武林俊杰一连几年在洞里
苦苦琢磨,都无法参透此中秘密。倒是石破天这个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年轻
后生,最后破解了这个秘密,发现了这套绝顶武功。金庸设计的这一情节,
也完全符合主人公的性格和经历。因为石破天是个实心眼的人物,他不认得
多少字,当然更不懂李白诗每一句的意思,不会去揣摩整首诗的含义,只能
从形象的角度看这些蝌蚪文字的外在走势,而这样恰好对了路子,一举中的。
最笨的办法开启了最神秘的锁。金庸用寓意化的笔墨令人信服地显示了佛学
所讲的平凡的真理。在金庸笔下,武功描写与性格刻画两者做到了相得益彰。


这是金庸又一个高明的地方。

第三,金庸紧紧扣住武技较量的具体特定环境,使武功描写情境化、立
体化。

比武从来不是当事双方单纯地乾斗武功,而是特定环境中人们武技、智
慧、心理、体力等素质的综合较量。作为创作经验十分丰富的小说家,金庸
不像有些作家那样光写当事人单纯斗武,而是十分投入于具体的特定情境,
不仅写出双方的武功路数、招式及技能发挥的状况,并且写出比武者随时发
生着变化的情绪、心态,写出包括周围观众在内的各种因素对当事人产生的
影响,使读者感到这确实是活人在比武。

《笑傲江湖》中,东方不败独自一人力斗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三位
高手,还能发射暗器刺伤他们。但当在旁的任盈盈刺到杨莲亭,迫使东方不
败的这个男宠忍不住大叫一声,就一下子分散和干扰了东方不败的心神,结
果使东方不败背上中了双剑。

嵩山大会上岳灵珊与恒山派掌门令狐冲比剑,双方你攻我拆,难解难分。
玩起早先二人合练的“冲灵剑法”时,尤其情意绵绵,成了二人合力演出的
一场剑舞。这时,在旁观看的岳灵珊的丈夫林平之,突然“嘿”的冷笑了一
声,立刻影响到双方情绪,迫使双方都动“真格的”,令狐冲一下子就将岳
灵珊的长剑挑飞到了空中。挑走以后他又后悔不已,立刻走过去撞在空中落
下的飞剑剑锋上,伤了肩,使他曾经心爱的小师妹不但保全了面子,而且终
于得胜。这样写出来的武斗就千变万化,曲折入微,有很强的立体感,仿佛
是真的一般。

特别在写左冷禅与岳灵珊比嵩山剑法时,心绪的变化对比武的影响显示
得更为细致。左冷禅最初听岳灵珊说要打上一十三招,心想:“别说一十三
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决定在一两招之内就
弹去岳灵珊的剑,好让她当众出丑。但因为岳灵珊第一招使的是“万岳朝宗”,
向对方表示敬意,左冷禅不好意思下手。而第二招以后却都是嵩山派已经失
传的神奇剑招,左冷禅从未见过,他吃惊之余,暗暗称奇,潜心观察岳灵珊
的剑式法度的变化,想把它学过来。这就出现了左冷禅“脸上神色忽忧忽喜,
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的场面。双方一下子就斗过了十四招以上。虽然最后
震断了岳灵珊的剑,却已经灭了左冷禅自己的威风。

即使并非双方打斗而只是单方表演,主人公的心绪也会对武技产生莫大
影响。《笑傲江湖》就有现成例子:令狐冲在思过崖上面壁思过,无意中发
现了百年前魔教长老大破五岳派武功的精妙绝招。此后,恰好岳不群夫妇带
了弟子前来探望,测试徒弟修习武功的情况。不料一试之下,令狐冲反而明
显退步。原来,他每一招才递出,眼前立即浮现破解这招的招数,于是自信
心顿时消失,只觉得不必交锋定然一败涂地。金庸细致地写了这些,给予读
者无比真切之感。

金庸不但注意把各次比武、打斗的特点写出来,而且还能把同一次争斗
的内在层次立体化、情境化地予以展示。《射雕英雄传》里,桃花岛主黄药
师比武招女婿,就写得非常出色。郭靖与欧阳克较量了三回,一回与一回不
同,郭靖从形势对他不利,一步步转为有利,十分扣人心弦。比试之前,黄
药师对傻乎乎的郭靖很讨厌,他已经答允了风流潇洒的欧阳克的求婚,只是
女儿黄蓉本人不愿意。这时忽然跑来一个洪七公,代郭靖向黄药师女儿求婚,
形势稍稍对郭靖有利一点。及至郭靖使出武功拼命从欧阳锋“蛤蟆功”下救


了黄蓉,黄药师觉得“这小子性格诚笃”,对郭靖的恶感又减少了一点。接
着黄药师出了三道考题:第一道是让欧阳锋试郭靖的武功,让洪七公试欧阳
克的武功,看谁先从松树上掉下来就算输,结果是郭靖险中取胜。第二道题
是经受黄药师吹奏一首乐曲的考验。郭靖对音乐节拍完全不懂,却能以内功
抗拒黄药师由很深的内功所奏出的《碧海潮生曲》的诱惑,于是黄药师对郭
靖开始改变想法:“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是装傻
作呆,其实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了他,又有何妨?”
然而郭靖一点不机灵,不懂得黄药师的暗示,不懂得赢了第二道题之后立即
向他下跪唤一声“岳父”,以致黄药师暗暗叹气:“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
第三道题是考欧阳克和郭靖读书过目不忘的本领,看谁能更多地背诵黄药师
夫人手写的文字上有脱漏的《九阴真经》下卷。当时洪七公对黄药师出这道
题非常生气,认为太不公平:“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
黄蓉也暗中为他着急,只得在欧阳克背书时故意说话扰乱。谁知郭靖平时背
熟了周伯通教的《九阴真经》上下卷,已经背了几百遍,这时终于流畅地背
了下来,把黄药师惊奇得怀疑是夫人九泉之下显灵,选中了女婿郭靖。整场
招女婿的比武考试,武文兼写,曲折生动,紧张时使人提心吊胆,有趣时又
使人哑然失笑,妙趣横生。

尤其写得不同凡响者,我以为是《连城诀》中血刀老祖与南四奇“落(陆)、
花、流(刘)、水”在藏边雪谷里那场恶战。生死攸关、酷烈无比的一组厮
杀,金庸写来却举重若轻,层次井然。当事者五人都是武林中不同门派的领
袖人物,血刀老祖却要孤身抵挡侠义道中四位高手,真是凶险之至。小说通
过断腿受伤的狄云的眼睛,写血刀僧主动出击,首先与方入雪谷的刘乘风拼
杀,双方势均力敌,边斗边跃上了地势险峻的悬崖峭壁。这时“南四奇”中
第二位花铁杆又到,“抬头相望,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
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拼”,
于是花铁杆决定趁“两人全神贯注”之际,从背后对血刀僧偷袭。小说写道:

花铁杆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发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
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上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发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
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
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挡
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
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杆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
猛已极,哪想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坠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
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
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地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下
去,正好斩在一块大石头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
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
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坠之力,哈哈大
笑声中,已稳稳的站在地下。(7)

“转动奇快”写其智,“向崖下跳落”写其勇,“一砍一掌十八翻”写
其技与识,一个智勇双全、功夫高超的血刀僧便活现在读者眼前!


接着是第二回合:陆天抒与血刀僧在厚达十余丈的积雪底部拼杀。从上
面看去,但见“白雪隐隐起伏波动”。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
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发。那是
陆天抒!

.
.


陆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气,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

便在此时,却见陆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脚被人拉住向下
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
和花铁杆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急,见陆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速,又
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暗算。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
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
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拼,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速
飞上。

那只是一颗头颅,和身子是分开了的,白发萧萧,正是陆天抒的首级。
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啪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8)
原来血刀僧落入雪底便利用自己在藏区冰天雪地生活过的经验,在厚雪
层中挖洞制造氧库,每逢呼吸困难,便探头到洞中吸几口气。陆天抒不懂这
个窍门,憋得慌时串到雪上吸气,下体便遭血刀僧连砍三刀。一代英豪,终
于葬身雪谷!

此后的两个回合,便是水岱道血刀僧所挖陷阱暗算而被斩去双腿,只得
求人了断;花铁杆则在经历沮丧、惊吓和血刀僧的心理战后完全丧失斗志,
曲膝投降。所谓侠义道的“南四奇”,竟被血刀门一个老僧杀了个“落花流
水”!真是惊心动魄,而又变幻莫测。一切难以逆料的结果偏在特定环境中
发生,而且成为此一情境中必有之事。可谓浑然天成,精彩之极!

金庸的武学大世界虽都出于艺术想象,却能意到笔到,幻而成真,使人
大开眼界。它们奇谲诡异却似有根有据,变幻百端而又尽情尽理。文化学养
之丰厚扎实,艺术创造之超拔有力,生活情理之周到细密,文字笔墨之得心
应手,四者融会综合,高度统一,因而在武侠小说领域成为一种难以企及的
典范。

注释

(1)《神雕侠侣》香港明河社1992
年11
月第16
版第1306
页。
(2)转引自盛澄华《试论纪德》一文,原载《时与潮文艺》
4

5
期—6
期,
1945

2
月15
日。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年版《二十世纪中国小说
理论资料》第四卷293
页。

(3)翁灵文:《金庸畅叙生平和著作》,收入《诸子百家看金庸》[叁],
香港明窗出版社1997
年10
月初版。
(4)《倚天屠龙记》第
4
章,香港明河社1991

4
月第12
版第128—129
页。
(5)《神雕侠侣》第12
回,香港明河社1992
年11
月第16
版第492
页。
(6)《笑傲江湖》第19
章,香港明河社1992

9
月第11
版第811—812

页。

(7)(8)均见《连城诀》第
7
章,香港明河社1991
年10
月第
9
版第225
页,第23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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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以之痴千态——说金庸笔下的“情”

小说内容的第三号支柱——金庸式的纯情故事——真爱:不自私,为对
方好——形形色色的痴情种——《射雕》:最富青春气息之作——精致不俗
的《白马啸西风》——情花的象征意味——李莫愁:可怕又可恨的情痴——
皮格马利翁效应——潜文本的形式意义

严家炎:金庸作品这么吸引人,从内容上说,似乎可归结为三管齐下,
错综交融:一是写“义”,把侠义精神写得很感人;二是写“武”,即武功
打斗写得动人;三是写“情”,将男女爱情同样写得很迷人。“义”,“武”,
“情”,构成了金庸小说内容的三大支柱。在谈过了前面两个题目之后,我
们现在不妨来共同探讨第三个题目——金庸小说中的爱情描写。

金庸不但是写武侠的圣手,也是写爱情的高手。他的小说里交织着许多
迷人的纯情故事。像《飞狐外传》中胡斐和袁紫衣,《射雕英雄传》中郭靖
和黄蓉,《神雕侠侣》中杨过和小龙女,《天龙八部》中乔峰和阿朱,《笑
傲江湖》中令狐冲和任盈盈,他们的爱情都写得细腻而深沉。应该说这些爱
情描写里都有“英雄美人”的罗曼谛克的成分,都渗透着理想主义的色彩,
但纯洁崇高的爱情本身,依然有一种感染人、吸引人的力量,使读者的感情
净化。《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和任盈盈的爱情,是在林平之和岳灵珊另一对
年轻人的衬托、对比中来描写的。林平之富家子弟出身,长得风流潇洒。他
家庭的悲惨遭遇也令人同情。所以岳灵珊在林平之到来以后,感情很快从令
狐冲身上转移到了林平之身上。但林平之既有纨绔子弟的虚浮习气,又有某
些江湖人物的自私刁钻。他和岳灵珊的结合,并非真出于爱。为父母报仇那
天,他只顾自己戏弄余沧海达到复仇的快意,却将处于危险中的妻子岳灵珊
置于不顾。他心胸狭隘,嫉妒成性。尤其不应该的是,他已经按《辟邪剑谱》
练功而“自宫”,却还瞒着岳灵珊和她结婚。最后,他为了报复岳不群父女,
竟然动手刺杀了岳灵珊,而岳灵珊却在临死前还要求令狐冲好好对待林平
之。这场婚姻,对岳灵珊来说完全是个悲剧。对照之下,令狐冲与任盈盈的
爱情就令人羡慕。令狐冲为人,最可贵的是一个“真”字。他真诚,真挚。
爱小师妹岳灵珊,是真心实意地爱,全心全意地爱,不存什么私心。小师妹
抛弃他去同林平之好,他简直丧魂失魄,感情一直转不过来。直到小师妹死
后很久,他到华山当年岳灵珊住的房间,还睹物伤情,忍不住扑簌簌地流泪。
他和任盈盈的爱情,是在志同道合、真诚相待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他们对
权力地位都看得很淡,互相都要为对方好,十分体贴对方,不惜牺牲自己。
令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时,盈盈也来祝贺,嵩山派的乐厚抓住这个机会就对
令狐冲说:“恒山派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人物
一刀两断,便做不得恒山派掌门。”令狐冲回答说:“做不得便做不得,那
又有什么打紧!”盈盈这时心想:“你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反过来,
盈盈也非常理解和体贴令狐冲。当盈盈看出令狐冲为眼瞎受伤的林平之和岳
灵珊夫妇担心时,不但不吃醋,反而主动提议保护他们以防青城派弟子前来
袭击。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想道:“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
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金庸在小说中非常看重爱情上的不自私,认为真正的爱就应该为对方
好,必要时可以自我牺牲。《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为了救心上人胡斐的
命,亲自用嘴巴去吸胡斐手背上的毒,她是个医生,明知自己这样做会中毒


而死,却还是毫不退缩地去做,结果果然牺牲了。《笑傲江湖》里被人称为
“桐柏双奇”的周孤桐和吴柏英这对夫妇,在危急关头有一人必须被杀死。
这时两人都争先恐后地争着去死,任盈盈感动了,就一个都不杀,对他们说:
“很好,你二人夫妻情重,我好生相敬,两个都不杀。快将断手处伤口包了
起来。”(香港明河社版1576
页)这种纯情式的爱,我觉得在金庸笔下写得
很感人,很成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看法怎样?

叶若诗:金庸小说写了不少痴情种,他们因爱恋而“直教生死相许”。
《鹿鼎记》中的“百胜刀王”胡逸之与《书剑恩仇录》中的于万亭便是其中
两个例子。

“百胜刀王”胡逸之刀法卓绝,兼之长得风流英俊,当年是武林中第一
美男子,因而有个外号叫作“美刀王”。但他某日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
陈圆圆一眼后,便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甚至为她退出江湖,隐居昆明
城郊。就像他自己所说:“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
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火夫。我别无他求,只盼
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他在陈圆圆身边一待就是二
十三年,因怕泄露身份,平时绝少与她谈话,“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
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胡逸之为陈圆圆抛弃了他在武
林中所建立的名声地位,以他武功之高,声望之隆,竟自愿操此杂役。我们
固然可说这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是迷恋美色的一种表现,但我们还是不能
忽略他在种种举止中所流露出来的“痴”——他连二十三年来两人说过几句
话,都数得清清楚楚。同时,胡逸之在与韦小宝攀谈之时,发表了他对爱情
的看法,而我以为他的这种思想是超越时代的,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绝对适用:
“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倘她
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地助她完成心愿。”这种想法除了说出爱的
真谛外,也反映了胡逸之对爱情的真挚与至诚。从他的这一席话中,我们便
至少可断定他对陈圆圆的感情绝非一般的下贱情欲,而是包含了真爱的至
情。因而,他的痴,也就更令人信服,更令人感动,也更令人同情。

于万亭与胡逸之的情况虽有相似之处,却也略有不同。于万亭与陈家洛
之母徐潮生原为一对青梅竹马之爱侣,两人并且私定终身。后来于万亭因家
贫不得不出外谋生并学习少林派武功,后又因思念徐氏而返回故乡。可是回
乡之后却惊闻徐氏已被父母许配给当地豪族陈门。三年后徐氏生了一个儿
子,于万亭去探望她时,徐氏惊慌地告诉他说其所生之子已被当时的四皇子
胤祯(即后来的雍正皇帝)换去,而将一个女孩儿送了回来。其后雍正数次
欲暗杀徐氏夫妇,于万亭都在旁施以援手,暗中救了他二人。由于难以放心,
他于是干脆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直到确知已
无后患,方始离去。其后,于万亭又在徐氏的恳求下,把陈家洛带到大漠中
去拜袁士霄为师;还夜闯皇宫去对乾隆揭示其真实身世并晓以大义。他所做
的这一切,没有一件不是为了徐潮生才甘冒奇险的。而他对徐潮生的深情,
亦可从他终身未娶、及在徐氏逝世后不久就跟着郁郁而终这两件事上看得出
来。

胡逸之与于万亭对所爱之人的感情都是既深沉又绵长。他们可以为了满
足所爱之人的需求而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屈身为仆,出生入死。他们感情之
高尚纯洁,所做事情之伟大,在情痴中也是无可比拟的!

金庸小说中的各个痴情种的下场都不尽相同,有的令人凄然泪下,例如


《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她自从在洞庭湖畔的花圃中与胡斐结识后,一缕
情线便紧紧地系到了他身上。她虽长相丑陋,但心思缜密,凡事都能计算准
确,料事如神,尤以下毒的本事最为高明。她曾无数次地救过胡斐的性命,
却始终无法得到他的爱情,因为胡斐的心早已牢牢地依附在一个叫做袁紫衣
的姑娘身上了。胡斐并没有觉察到她的情意,甚至因怜她孤身飘泊,而提出
与她结拜为兄妹。但是程灵素依然忍住了心中的酸楚,陪伴在胡斐身边,一
次次地帮他策划御敌,一次次地陪他共赴生死。她一早便知道了胡斐对袁紫
衣的情意,但她从未想过要去伤害袁紫衣。最后,她亲自以口将胡斐伤口中
的毒血吸了出来,以她自己的命换胡斐的命。她把胡斐的性命看得比自身还
重要,宁可自己死了也要将胡斐救回来;而胡斐却要到她死后才想起她的诸
般好处,发觉她的言谈举止中所包含的柔情蜜意,后悔在她生前没有待她更
好一些。正因为如此,程灵素的一番痴情才更令人倍觉心中酸苦,更催人泪
下,更让人为她扼腕叹息不已。

在金庸心目中,确实认为真爱就该为对方着想,不惜牺牲自己。

尚晓岚:金庸在北大演讲时,说自己最心仪的爱情是:青梅竹马或一见
钟情,然后白头到老。然而他笔下能得到这种命运的人物并不多。杨过、张
无忌、段誉、虚竹、令狐冲、袁承志、石破天最后都与心上人结合,但这种
健康圆满的爱情最突出的代表仍然是郭靖和黄蓉。《射雕英雄传》是作者最
富青春气息的作品,郭靖和黄蓉的爱情,也充溢着青春的热情和温柔、甜蜜
与欢畅,同生共死的誓言和来日大难的忧惧,有迷惘、伤痛、误解却从没有
刻骨铭心的伤害,更没有贪婪和欲望的污染。郭靖与黄蓉的爱情,就像每个
人梦中的初恋,让少年人向往,让中年人伤痛,让老年人回忆。这种质朴、
健康又极为明亮的色调在金庸的其他人物身上也是不复现的。

《雪山飞狐》中胡一刀夫妇的性格与爱情也是少见的一类,可以概括为
“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胡夫人身为女子,豪爽磊落却绝不逊于丈夫。她
的托孤、赴死是那样斩截痛快,令人扼腕复又赞叹。作者没有刻意去写胡氏
夫妇的卿卿我我或者胡夫人的温柔,却表现了一种为他人所不及的伟大爱
情:夫妇二人因爱与理解而溶为一体,同生共死。而且,胡氏夫妇都是了解
自己,也了解对方(苗人凤),光明坦荡、极富侠气的人。

还有一类爱情,爱得缠绵悱恻,结果却是曲终人散。在这种命运里的人
颇多,而且多半是三角恋。比如胡斐和程灵素、袁紫衣;南兰和苗人凤、田
归农;天山童姥、李秋水与逍遥子;霍青桐、香香公主与陈家洛;成昆、阳
夫人、阳顶天;以及丁典与凌霜华,狄云和戚芳,杨铁心和包惜弱,众多仰
慕杨过的女子: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郭襄..看来女子比男子要多。
这一类人物中,我以为写得最优美、最伤感的是一篇不太起眼儿的小说的主
人公:《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小说不长,笔调却全是抒情性的,“天
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大漠黄沙的背景使作品显得心绪苍茫,草原上天
铃鸟的歌声增添了作品的悠长婉转,孤单的李文秀在感情上始终不能摆脱少
年时的伙伴,她的“纪爷爷”原来是一位悄悄爱她的年轻人。作品要说的道
理是很简单的:有样东西,是很好的,可我偏偏不想要;我想要的,已经永
远不属于我了。这样流水般抒情的笔法,忧伤的调子,余音袅袅的结尾,都
显得精致而不俗。

如果说,郭靖和黄蓉是金庸所写的最完满的爱情,那么,金庸最理想的
一对爱人可能是乔峰与阿朱。他们身上的男性美与女性美体现得最充分,而


且配合得天衣无缝。

乔峰是比郭靖更标准、更理想化的男人。郭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的深厚宽广的胸怀乔峰同样具有。比之郭靖的木讷愚钝,乔峰却机智敏锐过
人。更难得,他身上有一种豪气干云,万夫莫当,令人心折的英雄气概。乔
峰体现的是男性的理想(也许更多的是女性心目中的男性美)。

阿朱的娇俏可喜不逊于黄蓉,但比之黄蓉,她更多一份女性的温柔与关
怀,一种深厚无私、舍己为人的爱。她没有黄蓉的小性儿,她对乔峰含了崇
拜和依恋的爱,更为宽广深沉。这样的献身忘我、甜蜜伤痛的爱恋,也许是
人间最好的了。

乔峰的阳刚与阿朱的柔美配合得妙到毫颠。这样的爱情是极度理想化
的,也许,只有在小说里,只有在金庸的小说里,才会存在。

李冬秀:我觉得,绝情谷里的情花,金庸是把它作为爱情的象征来写的。
这种花雪白芬芳,娇艳美丽。可花枝上有密密的毒刺,人一旦被刺,从此以
后再不能动情,否则毒发而亡,死状惨不堪言。情花的果实大多不好看,偶
有好看的味道却又苦又涩;有的极难看的果子入口却极好吃,可又不是丑怪
的就一定好吃,只有尝过以后才知道。这些描述里面都有所寓意。事实上,
情也是这样,微妙复杂,难以尽言。金庸借想象出的情花描绘了“情”的万
千形态——“情之为物,有时极美,有时却又极丑”。

金庸书中的至情,很少掺杂门第权势的因素,主要是真诚喜欢对方,敬
重人品才华。情到深处,可以置名分、得失、生死于不顾,真正做到“富贵
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射雕英雄传》的女主人公黄蓉,身
为武林大师东邪黄药师之独生爱女,又兼容貌出众,机敏过人,却偏偏爱上
了淳厚拙讷的郭靖。郭靖日后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大侠,可与黄蓉相遇时,
正是初入武林,功夫低微,加之拙口笨舌,反应迟钝,令黄药师极为不喜。
可黄蓉对之一往情深,就是看中了郭靖的正直人品和对己深情。在黄蓉看来,
“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好。”这里作者把“情”的基础建
立在超越外表的真心相爱上,道出了事情的真谛。唯其排除了功名利禄的重
重束缚,“情”来得更为纯正,也更为深沉、坚实,这才会带来诗人帕斯捷
尔纳克所说的“一个幸福、透明、无边的梦”那种境界。

叶若诗:遗憾的是,人世间美满的爱情故事很少,更多的是令人神伤的
感情纠葛;为破碎的爱情而黯然销魂的伤心人,要比终成眷属的神仙爱侣多
得多。金庸也把这一现实情况写进了他的小说,让读者看见那些因得不到爱
情而如痴如狂的伤心人的样子。《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也是一个痴情种。
不过她的痴情表现是极端疯狂和残忍的。她因爱侣陆展元后来舍弃她而与何
沅君结为夫妇,便将满腔怨恨发泄在他人身上,连毫不相干的何老拳师一家
二十余口全都被她杀死,下手之狠辣,让久历江湖风浪的武三通都为之心悸
不已。这种情痴太可怕也太可恨了。读到这一段,我们不禁要为陆展元感到
庆幸,没有娶这样的恶婆娘为妻。但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要怀疑陆展元是否
正因为看出了李莫愁性格中的狠毒,才毅然离她而去,另娶他人?否则,如
果他没有与李莫愁共结秦晋之好的念头,又何必收下她所赠的订情信物(绣
花锦帕)?而他在收下锦帕后,又为何要舍她而另娶何氏?书中并未明言,
我们也只好让这件事成为一个永恒的谜了。

尚晓岚:顺便提一句,金庸小说中亦多有学习西方的地方。比如,《连
城诀》中的“砌墙”来自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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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论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

自觉追求思想性的武侠小说家——否定“快意恩仇”、任性杀戮的观念
——小说界以平等开放态度处理中华各族关系的第一人——纠正黑白分明的
正邪二分法,以是否“爱护百姓”为新尺度——揭示权力的腐蚀作用——渗
透着个性解放与人格独立精神——锐利的针对现实的批判锋芒——用现代心
理学观念剖析、塑造人物形象

武侠小说诞生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作为封闭的农业社会的产物,
众多武侠小说在褒扬侠义精神的同时,也留下了诸如热衷仕途、嫉仇嗜杀、
迷信果报乃至奴才意识之类特殊印记。“五 四”以来的新文学家,像茅盾、
郑振铎、瞿秋白,都从武侠小说的圈外写过严厉批评(却也不无偏颇)的文
章,寄托了对这类文学加以改造的愿望。

五十年代出现的梁羽生、金庸、古龙等新派武侠小说家,则可以说进入
到圈内对这类作品进行了改造。他们运用西方近代文学和中国五 四新文学的
经验,在保持武侠小说传统型范的同时,通过自己的艺术笔墨,体现出现代
人应有的时代意识,成功地实现了武侠小说从思想到艺术的多方面革新,使
作品呈现出许多崭新的质素。金庸作品尤其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金庸是一位自觉追求思想性的武侠小说家,他自己说过:“武侠小说本
身是娱乐性的东西,但是我希望它多少有一点人生哲理或个人的思想,通过
小说可以表现一些自己对社会的看法。”(1)金庸作品中的现代意识,便是作
者对传统武侠小说一系列观念实行变革、改造的体现,也是新派武侠小说之
所以为“新”的重要标志。



旧式武侠小说的一个普遍观念是“快意恩仇”。为了报仇,而且要“快
意”,杀人就不算一回事。恶徒固然任意行凶,杀人如麻,即使侠士,杀得
性起,竟也殃及无辜。《水浒传》就写武松为了报仇,血溅鸳鸯楼,杀了张
都监一家老少十余口,连儿童、马夫、丫环、厨师也不能幸免。李逵江州劫
法场,更是“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无双传》中的古押衙行侠,
“冤死者十余人”。好像英雄们一朝正义在握,就有权对邪派徒众杀个干净。
我们暂且不论武侠小说及其流行能否像有的学者所说,证明中国人有潜在的
嗜血欲望;但旧武侠小说中这类描述的大量存在,无论从道德角度或法律角
度看,无疑代表了古代社会留下的一种不健全心理。

金庸小说却从根本上批评和否定了“快意恩仇”、任性杀戮这种观念。
《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怀着家国双重悲痛对完颜洪烈完成了复仇,后来
却引出一场思想危机:他“一想到‘复仇’二字,花刺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
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
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2)甚至一度对学武产生怀疑。《神雕侠侣》
写杨过为其父杨康报仇,却一次又一次被郭靖夫妇“国事为先”的精神所感
动,深责“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3),后来知道了父亲的为人和死因,更
是惭愧无地,彻底放弃复仇的念头。《雪山飞狐》通过苗若兰之口,道出其
父苗人凤的想法:“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
终。..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他也决


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
无法为他报仇。那么这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
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4)到《笑傲江湖》,金庸更带有贬义地写了林平之
这个复仇狂。他在为父母报仇这天,居然穿上锦绣衣服,衣衫上薰了香,好
像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一般。不但把和仇敌有瓜葛的人一概杀死,而且像猫戏
弄老鼠似地只顾自己戏弄青城派头头余沧海以达到复仇的快意,却将处于危
险中的妻子岳灵珊置于不顾。最后为了报复岳不群父女,竟然又动手刺杀了
岳灵珊。作者在字里行间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一人物的厌恶之情。金庸并
不反对杀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却反对睚眦必报和滥杀无辜。《天龙八部》中
的乔峰就说:“咱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5)这一切,不禁令人
想起新文学奠基人鲁迅对复仇问题的意见。在鲁迅编录的《会稽郡故书杂集》
一书中,《会稽典录卷下》收有“朱朗”一条,正文是:朱朗,字恭明,父
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诸县,为鸟伤长陈頵所杀。朗阴图报怨,而未有便。
会頵以病亡,朗乃刺杀頵子。事发,奔魏。魏闻其孝勇,擢以为将。

针对文中所载朱朗其人其事,鲁迅写了这样一段案语:案:《春秋》之
义,当罪而诛不言于报,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诛当其辜。

而朗之复仇,乃及胤嗣。汉季大乱,教法废坏,离经获誉,有惭德已。
岂其犹有美行,足以称纪?(6)

鲁迅在小说《铸剑》中,曾赞颂了眉间尺、黑色人于专制统治下不得已
而求诸法外向暴君复仇的正义行动。但在这里,他却严厉指斥朱朗的所谓“复
仇”。鲁迅认为:第一,朱朗之父“淫祀不法”,“诛当其辜”,“当罪而
诛不言于报”,这种行动已无正义性可言,决不可肯定。第二,即使勉强说
到报仇,“匹夫之怨止于其身”,岂可像朱朗那样杀人之子!鲁迅这种态度,
大体代表了现代人对“复仇”的看法。金庸小说有关复仇的一系列笔墨,都
证明作者的思想和鲁迅等新文学家是相当一致,而和传统武侠小说却大相径
庭。



在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里,怎样看待历史上的民族关系,能否挣脱传统
的狭隘民族观念的束缚,也是检验作品有无现代精神的标尺。

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写了很多“反清复明”的故事。作者站在汉族立
场上,反对满族统治,书中侠士代表正义方面,而“鞑子”皇帝则一概为奸
邪。这种民族关系上的简单观念,既与当时的反清革命思潮有关,也是儒家
传统思想具有某种狭隘封闭性的反映。在汉族和少数民族的关系上,儒家历
来讲究“夷夏之辨”,尊夏贬夷,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7);主张“用
夏变夷”,截然反对“变于夷”,表现出排斥其他民族长处的倾向,用孟子
的话叫做:“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8),连赵武灵王“胡服骑
射”,在一些人眼里,也都是异常出格的事。武侠小说也深受这种传统观念
的影响。

金庸最早的小说《书剑恩仇录》采用汉族一个民间传说的素材,或许还
潜在地留有这类痕迹。

但稍后的小说,随着作者历史视野越来越宽广,思想、艺术越来越成熟,
也就越发突破儒家汉族本位的狭隘观念,肯定中华许多兄弟民族在历史发展


中各自的地位和作用,赞美汉族与少数民族相互平等、和睦共处、互助共荣
的思想,而把各族间曾有过的征战、掠夺、蹂躏视为历史上不幸的一页。金
庸的杰作《天龙八部》,就不限于写一个宋朝,而以当时中国版图内的宋、
辽、西夏、大理、吐蕃五个区域为背景,让段誉、乔峰、虚竹三位主角的足
迹几乎遍及中华全境。其中乔峰的悲剧,尤其强烈地震撼读者,迫人深省。
这位主人公一出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杏子林平定了丐帮内部的严
重叛乱,令人信服地展示了杰出的领袖才能和在群众中的崇高威望。他从小
受的是北宋年间以儒家为主的汉人文化教育,这使他确立了一套“正统”的
道德规范:讲究“夷夏之辨”,忠于国家民族,孝敬父母师长,对弱小者仁
爱,处事正直公平,反对滥杀无辜。但命运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最后
证明他是一个契丹人,并在辩诬自卫过程中不得已杀伤他人。作者通过乔峰
的经历和走向自杀的悲剧结局,不仅控诉了辽宋统治集团对异族百姓的残杀
掠夺,而且向传统的儒家思想提出质疑:夷夏之分真的就等于区分了正和邪、
善和恶、敌和友么?不问是非曲直,汉人一定得站在汉族一边,契丹人一定
得忠于契丹,这种观念真的对么?小说通过智光大师有佛学色彩的偈语:“万
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辱,
俱在灰尘。”曲折地作了回答,告诉读者应该对汉人契丹“一视同仁”,平
等相待。

《天龙八部》第19
章写蒙冤受屈的乔峰在聚贤庄英雄会上与少林寺玄
寂、玄难二僧对打时,有一段文字颇有意思:

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
卑鄙!”

乔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说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
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
国太祖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
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别的名目。

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
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

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着极轻微的嗤嗤声响,侧身避过,说道:“久仰
‘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
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 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

玄寂一听,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是天
竺胡人。今日群雄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
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牵连,

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干系。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

(9)
被群雄骂为“契丹胡狗”的乔峰,使用的倒是本朝开国皇帝的“太祖拳”;
而口口声声以中华武术正宗自居的少林拳指,其实却是天竺胡僧达摩祖师传
下来的,这岂不是一种莫大的讽刺!金庸有意设计这一情节,目的就在提醒
人们:严守夷夏之防,拒绝学习外族的长处,将会使自己陷入多么荒唐可笑
的境地!

如果说《天龙八部》中金庸已经提出了儒家文化存在的狭隘民族主义问
题,那么,到几年以后写《鹿鼎记》中康熙皇帝时,这种思想又有了进一步


的深化和发展。

康熙是《鹿鼎记》中有血有肉的正面人物,是真正称得上有作为、有远
见的明君。小说从他与“小桂子”相处时一个聪明顽强的少年起,写他经过
击杀权臣鳌拜而逐渐成长、成熟,这一过程显得颇为细致亲切。他体恤民情,
治国有方。当台湾遭遇严重灾情时,读奏章的康熙竟至“泪光莹然”,决定
缩减宫中开支五十万两银子去赈灾。浙江巡抚诬告黄宗羲,想陷之于文字狱,
康熙为之辩诬,反而称赞了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史可法抗清而死,康
熙为之设忠烈祠。他兼用儒法两家之术,有效地控制其臣僚下属,决不受下
属的控制。小说中反清复明的故事背景,不但没有构成一种相应的思想倾向,
反而衬托出康熙的英明有为。康熙后来曾对韦小宝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做
中国皇帝,虽然说不上什么尧舜禹汤,可是爱惜百姓,励精图治,明朝的皇
帝中,有哪一个比我更加好的?现下三藩已平,台湾已取,罗刹国又不敢来
犯疆界,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天地会的反贼定要规复朱明,难道
百姓在姓朱的皇帝统治下,日子会过得比今日好些吗?”(10)如果跳出狭隘
的汉族立场,改用全国百姓利益来衡量,应该承认康熙的话并不是自我吹嘘,
而是大体符合实际的。康熙虽是满族,却符合儒法两家所定“圣君”的标准。
完全可以说,《鹿鼎记》是一部歌颂康熙的作品。

金庸在1975
年修改《碧血剑》时,特意增加了袁承志行刺皇太极的情节,
显然也是为了把他在民族问题上的思想贯彻到底。袁承志伏在屋脊之上,听
到皇太极与范文程等大臣的谈话。皇太极说:“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
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
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还商量入关后轻徭薄赋,解民之困厄。
这使袁承志深受震动,觉得“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可是天差
地远了。我非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
只怕..只怕..”隐隐感到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11)。
这就合理地写出清王朝能打败明军和闯军,维持近三百年统治,决非出于偶
然,而是和当时许多历史条件包括满族一些杰出领袖人物的作用分不开的。

在武侠小说中承认并写出中国少数民族及其领袖的地位和作用,用平等
开放的态度处理各民族间的关系,金庸是第一人。即使他的第一部作品《书
剑恩仇录》,也已写了新疆回部富有民族色彩的热烈动人的生活场景,塑造
了霍青桐等女杰的成功形象。《天龙八部》写了乔峰(萧峰)这样感天动地
的契丹英雄。到最后一部《鹿鼎记》,更塑造出有道明君康熙这个杰出人物。
可见,他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这是金庸的一个重要贡献,是金庸小说富有
现代精神的生动体现。



对于江湖上正与邪、侠义道与黑道、名门正派与魔教之间的斗争,金庸
显然也有过很多思考。传统武侠小说出于旧式正统观念,在正邪一类问题上
采取黑白分明的简单二分法:正则全正,邪则极邪。金庸则在小说里写了许
多极复杂的正邪斗争,其中有部分确实存在着是和非、正义和邪恶的严重对
立,但也有不少只是某些人为达到某种私利而借用堂而皇之的名义挑动的。
《笑傲江湖》里衡山派高手刘正风想要金盆洗手,这件事并没有触犯谁的利
益,不料所谓“正派”里的嵩山派站出来坚决阻挠和干预,不许他举行金盆


洗手典礼。他们硬给刘正风按上了“结交魔教长老曲洋”的罪名,杀了刘正
风全部家属,最后连身受重伤、逃出来隐居的刘正风,以及曲洋的十二三岁
的孙女都不放过。真是残忍毒辣之至!令狐冲曾经这样责问嵩山派的费彬:
“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什么意思?
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种
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12)恒山派掌门人定逸师太
在吃尽嵩山派一再化装偷袭的苦头之后,也对令狐冲说:“像嵩山派这样狼
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比魔教好些吗?”(13)
小说通过具体情节告诉读者:是和非,正义和邪恶,不能只按表面名称来划
分,应该作具体分析。事实上,侠义道和魔教两方面都有正派人,也都有恶
势力。青城派掌门人余沧海,嵩山派掌门人左冷禅,都在侠义道,却都是阴
险狠毒、作恶多端的人物;更不用提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这类伪君子了。正
像《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说的那样:“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
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14)
也许金庸对中国近百年来由于种种原因而造成的分裂不断、战乱频仍、民不
聊生的历史状况实在感受太深,所以他的小说里一再写到了武林中层出不穷
的门派斗争。《倚天屠龙记》不但写了明教与正教的矛盾,而且写到了明教
内部各种势力你争我夺所造成的分崩离析,也写到了正教各派有时联合有时
争夺而带来的相互屠杀和被人利用。《鹿鼎记》中,天地会、沐王府等各种
反清势力只要聚会在一起,总是争吵谁算正统——究竟南明的唐王是真命天
子,还是桂王是真命天子,甚至为此而动起武来。在这些复杂的斗争中,张
无忌出任明教教主后协调各派,盈盈接任日月教教主后与正教各派握手言
和,化干戈为玉帛,无疑代表着作者的理想,其中实际上也包含了中国人民
近百年在各派纷争中吃尽苦头、付出血的代价所得来的教训。

金庸对正与邪、英雄与罪人等问题,显然有他自己的答案。

在《射雕英雄传》将结束时,郭靖和成吉思汗之间有过一场争论。年迈
的成吉思汗回顾一生,意得志满,认为他所建的国家,大到无与伦比,古今
英雄,没有谁及得上他。郭靖却表示不同意,他说:“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
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
算是英雄。”(15)

郭靖在这里所说的意见,当然代表了金庸的想法。“为民造福,爱护百
姓”,才是金庸所肯定的英雄。作者在《射雕英雄传》附录的《成吉思汗家
族》一文中,对成吉思汗表示过这样的评价:“他是人类历史中位居第一的
军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虽然也有沟通东西文化的功劳,但对于整个人类,
恐怕终究还是罪大于功。《射雕英雄传》所颂扬的英雄,是质朴厚道的平民
郭靖,而不是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16)

金庸提出的以大多数群众的利益为尺度考察各派斗争的主张,使正邪的
鉴别有了客观标准。这一思想是富有历史和现实的深度的,虽然它表面上通
过武侠小说这种远离现实的形态呈现出来。

金庸不但避免抽象谈论武林人物的正与邪,也避免悬空讨论人性的好与
坏。他认为,地位的不同,完全可以使人的思想发生变化。在《笑傲江湖》
等小说中,金庸通过场面和情节自然地显示:权力对人有腐蚀作用,好人一
旦走到当权的重要位置上,也有可能走向腐化。任我行刚从东方不败的监狱
中逃出来时,对东方不败搞个人迷信的一套非常生气。上官云一见他的面,


就习惯地说:“属下上官云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把他像
东方不败那样吹捧。任我行很觉得反感,当场挖苦说:“什么千秋万载,一
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又说:“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想得倒挺美!
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千秋万载的事?”甚至心里暗中嘀咕:“江湖上多说上
官云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地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陈腔滥调,直似个
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
眉头。随即他就对上官云叮嘱了一句:“上官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
全都免了。”(17)可见当初的任我行,头脑是很清醒的。但当他在别人帮
助下杀了东方不败,真的重新当上教主之后,又觉得东方不败定下的这套规
矩也挺有意思,足以维护教主的威严,也就沿袭下去,不再废止了。而且越
到后来,变得野心越大。无怪乎令狐冲远远望着教主的座位,心里忽然想到:
“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区别?”(18)连他
女儿任盈盈都对令狐冲说:“唉,爹爹重上黑木崖,他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

(19)《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原本是个单纯的姑娘。但在灭绝师太逼
她发誓并且真的让她当了峨嵋派掌门人之后,她就逐渐发生变化,开始自觉
地追逐权势,昧着良心做坏事,后来更是野心越来越大,要当“武功天下第
一”的霸主。有一次,韩林儿带开玩笑地对张无忌和周芷若说:将来推翻元
朝之后,“教主(指张无忌——引者)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
周芷若听着居然“不胜之喜”。张无忌马上说:“不可!我若有非分之想,
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这时“脸色微变”(20)。足见周芷若
野心膨胀到何等程度。金庸在这里所提出的“权力产生腐败”的问题,实在
非常尖锐,也非常深刻。他写的是人性的普遍弱点。虽然理论上没有答案,
但不言而喻,实际上已经把必须建立监督制度以防范领导者腐化的问题点出
来了。这也说明,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思想内容上确实能给人有益的启示。


旧式武侠小说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模式:行侠——报国——封荫。所谓“斩
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21)。其人生理想是六个字:“威福、
子女、玉帛”。到清代的侠义小说,主人公都是“忠义官侠”,实际成为清
官家奴,更没有独立的人格,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话来说:“终必为
一大僚隶卒”。(22)金庸小说虽也写古代,思想倾向却与旧式武侠小说大
不相同,根本告别了“威福、子女、玉帛”的封建性价值观念,渗透着个性
解放与人格独立的精神。金庸写了许多至情至性的人物,他们率性而为,行
侠仗义,生命可以牺牲,却绝不做官府的鹰犬;他们我行我素,不但反抗官
府的黑暗腐败,而且反抗几千年来形成的不合理的礼法习俗,具有浓重的个
性主义色彩。杨过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

在世俗人物眼里,师徒名分不可逾越,杨过和小龙女却无视周围社会的
压力,偏要抛开这名分不管,由师徒变成夫妻。面对武林群雄的纷纷指责,
杨过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们斩我一千刀,我还是要她做妻子。”即使知道
小龙女被人奸污后,杨过仍不以为意,坚决要和小龙女结合,可见封建贞节
观念在他心目中根本没有地位。杨过是礼教习俗的自觉的叛逆者。

不仅杨过一人如此,其他小说人物像“九指神丐”洪七公的豪爽热诚,
全无伪饰;“东邪”黄药师的洒脱超逸,偏于乖戾;“老顽童”周伯通的了


无机心,天真率性;令狐冲的狂放不羁,笑傲江湖;狄云、张无忌的躲开污
浊,遁世而居;他们都是独立的树,而不是依附的藤萝。他们的共同特点是
摈弃“权势”、“威福”、“玉帛”之类世俗旧观念,追求自由自在、合于
天性的生活。令狐冲说:“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
也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这正是个性主义精神的体现。在金庸笔下,连已经继承了帝位的段誉、段智
兴,最后也都走上出家之路。

金庸笔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已抛开一切社会经济利害的因素,成为
一种脱俗的纯情的也是理想的性爱。郭靖完全不考虑华筝的公主地位而决心
与黄蓉相好。赵敏为了张无忌,毅然抛开郡主的家门。胡一刀选择妻子时,
置大笔财富于不顾,他说:“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
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凡此种种,无不寄托了作者的感情倾向。

金庸在个人与社会总体的关系上,主张要为多数民众的利益着想,赞美
乔峰、郭靖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态度;而在个人与个人的关系上,主张尊重
个性、保持独立人格,同情和肯定上述一大批具有真性情的人物:这正代表
了现代意识的两个重要侧面。人,总是既要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又要保持
独立的个体人格的,两个方面不可偏废。像近代西方有些人那样只讲个性自
由,以至自我膨胀,人欲横流,社会公众利益受到侵害,这个社会就会发生
种种问题。可是像古代中国有些思想家那样,只肯定群体或王权利益,过分
抑制甚至无视个体利益,牺牲人的个性,这个社会也会死气沉沉,令人窒息,
造成许多悲剧。只有将社会责任和个性自由两者兼顾,才真正是人类现代社
会所应有的健全意识,才真正是金庸所要表达的现代意识。



最能说明金庸小说富有现代意识的,也许还是他作品中潜藏的那种独立
批判精神。

表面上看,武侠小说注定要远离现实。但究其实,并不可一概而论。金
庸小说的有些内容,是作者在当代生活中有所感受而发,它们不但不脱离现
实,反而应该说是深入现实的笔墨。作为政论家(23)同时又是小说家的金
庸,对诸多的社会现象和历史事件,常常保持着客观、清醒、独立思考的态
度。创作过程中,他把得自现实的这些感受连同自己的某些真知灼见,融汇
入小说,转化成形象。这是金庸武侠小说富有思想性的一个重要原因。

只要读读《射雕英雄传》的第一回,我们就知道金庸不但相当熟悉南宋
时期的政治军事斗争,而且对那段历史很有自己的见解。这一回的文字浸透
着一种悲愤的激情,为全书奠定了基调。一般人都知道,是秦桧害死了岳飞。
《射雕英雄传》却通过曲三和说书人张十五之口,揭露了“真正害死岳爷爷
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他为了坐稳他的皇帝宝座,
宁可把一心一意抗金、想要迎回徽钦二帝的岳飞害死,向金国一再退让,甚
至竟然向金国皇帝上降表称臣。这就使读者很容易联想到“九一八”事变后
中国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大片土地沦丧,主张抗 日的张学良被囚禁,杨
虎城被杀害,等等。台湾在五六十年代禁止《射雕英雄传》出版,除了作者
金庸原先属于香港《大公报》系统这个政治因素外,上述小说内容方面的问
题可能也是一个缘由(直到1979
年,台湾初次印这部作品时,还要改个名字,


叫做《大漠英雄传》)。

在中国大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读者,当他们读到《笑傲江湖》中写日
月神教和《鹿鼎记》中写神龙教的那些笔墨时,一定会联想到“文革”时期
林彪、“四人帮”强制推行的所谓“早请示”、“晚汇报”、“三忠于”、
“四无限”那套极端个人迷信的活动。小说中的日月神教,在东方不败和杨
莲亭一伙把持下,强令徒众服有毒药物而自己则垄断解药,以维持教主的个
人权威。部属每人说话,一开口就是:“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教
主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人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
说什么:“教主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布
于天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世不辞。”荒诞的情节形式,呈
现着发人深思的现实内容。有关神龙教的描写也是如此。值得注意的是,这
些笔墨并不是出现在“文革”结束、中共中央作出否定这场动乱的决议之后,
而是早在1967
至1970
年间“文革”正在进行,林彪、“四人帮”气焰如日
中天的时候就写出的。这就真正显示出作者辨别复杂事物的可贵眼力和敢于
坚持真理的无畏勇气。即使在香港这样的环境中,由于“左”倾思潮的一度
猖獗,要做到这一点也非常不容易,同样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一位名叫林
彬的香港电台广播员,就因为批评“文革”中的个人迷信现象而在1967
年那
场“红色风暴”中被人以汽油浇身活活烧死。金庸也曾被列入要杀的“五人
黑名单”,一度被迫离港出走。事情就曾这样十分荒唐而又尖锐得血淋淋地
摆在人们面前。只有了解这些,我们对金庸小说的评价才能从某些俗见中解
脱出来。

不妨举《笑傲江湖》中一段描写作为金庸小说富有独立批判精神的例证。
东方不败被杀,任我行恢复教主地位之后,日月神教的骨干们当着现任教主
的面,纷纷揭发批判起东方不败的罪行。有的说东方不败“武功低微,全仗
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有的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
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如此这般。真是意味深长!事实
上,当初东方不败是被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三人合力杀死的。小说写东
方不败一人抵挡三位高手,仍游刃有余,接连施放暗器射伤他们;只在盈盈
用计刺伤其男宠杨莲亭并使之大叫一声之后,东方不败才因心神纷乱而中了
双剑。这能叫做“武功低微”、“没半分真实本领”么?再有,小说早已写
明:东方不败因练《葵花宝典》(据说乃太监传下的绝世武功)而先行“自
宫”,失去了性能力,他怎么可能再去“强抢民女,淫辱教众妻女,生下私
生子无数”呢?这岂不是眼见对方已经垮台反正不能再为自己辩护而展开的
胡乱批判么!而这类所谓势如破竹式的“揭发批判”,在“文革”中乃至“文
革”前,人们见到的难道还少么!小说在这方面显示的讽刺意味,堪称入木
三分,没有深刻的观察和锋锐的见解,这些笔墨绝对写不出来!金庸最后两
部小说——《笑傲江湖》与《鹿鼎记》中确有不少寓言成分,而这,正是金
庸发挥政论家的洞察力与小说家的想象力并使二者得到较好结合的生动证
明。

金庸在自己的小说中,常常提出一些令人感到意外而确又十分独到的见
地。一部《侠客行》,可以说就是反教条主义、反烦琐哲学、充满现代批判
精神的作品。小说通过不识字的石破天居然能破译石壁上那首诗里包藏的绝
顶武功,给人丰富的启示。它的矛头旨在批判中国传统经学那种烦琐解读模
式的错误。汉代开始的经学,虽然不是一点贡献也没有,但牵强附会地寻找


微言大义(如把爱情诗《关雎》硬解释成歌颂“后妃之德”的作品),大篇
考证而不得要领,抓住细枝末节却忘记事情的根本方面,这种迂阔固执的书
呆子态度,无论如何总是不可取的。唐诗已经对此有所概括:“鲁叟谈五经,
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24)这是传统经学误国误民的
生动写照。金庸小说通过石破天参悟武功过程合情合理的描写,以现代人的
态度,点示了传统经学教条主义烦琐解读的根本弱点,它的意义又远远超出
了批判经学本身。金庸自己在1977
年写的《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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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 朱子柳 的文章 ]
论金庸小说的生活化趋向

贴近人生,不走捷径——黄蓉、杨过何以如此生动——一个细节写活一
个人物——“叫花鸡”的启迪——让人读着都要流口水——高潮正由铺垫而
来——曲尽人情世趣,写出日常生活无穷韵味——“疾雷之余,忽见好月”
——“闲笔”的妙用

金庸武侠小说为什么那样受人欢迎?原因当然很多。其中奥秘之一,我
以为在于他的作品贴近人生,曲尽人情世趣。

金庸把武侠小说大大生活化了。

金庸小说武侠其表,世情其实,透过众多武林人物的描绘,深入地写出
历史和社会的人生百态,体现出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新派武侠小说家如梁
羽生、古龙,也写了一些很不错的作品。但如果说梁羽生的小说人物有时给
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古龙的小说多具神怪色彩,有点走偏锋的话,
那么,金庸的小说就贴近生活得多。金庸小说既表现出十分神奇惊人的艺术
想象力,又融贯着许多深切精妙的人生体验和丰富充实的生活情理,两者可
以说真正做到了相得益彰。

武侠小说并非写得越荒诞不经越好。那种“口吐白光一道,百里之内取
人首级易如反掌”式的描写,是很容易叫读者腻味的。旧派武侠小说写了许
多剑仙斗法、神怪逞能的内容,这并不是它的成功,恰恰是它的弱点和失败。
有的学者曾经这样谈到一些旧派武侠作品,说它们写的武功除了辟谷导气、
防身拳术之外,竟然包括:一是役鬼驱神,降龙伏虎;二是呼风唤雨,移山
倒海;三是奇门遁甲,诸般变化;四是口吐白光,飞剑杀人;五是驾云御风,
烧鼎炼丹;六是养性修心,脱胎换骨;(1)简直只有神仙妖魔才能做到。这是
作家取巧走捷径的办法,也是不成功的办法。其实,即使像《西游记》、《聊
斋志异》这些写神仙妖魔的作品,真正取胜之处,也在曲折而精微地展示人
情世态。孙悟空得知弼马温属于何种品级之后就很不服气,以致大闹天宫,
表现得非常率真可爱;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天长日久,就把他又懒又馋的本
性和盘托出;这些都把性格、人情写绝了,读来何等有趣!胡适谈到《聊斋
志异》时也说:“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2)这可以说道出了各类小说艺
术的秘密。武侠小说也不例外。作者只有写出自己最深切也最精妙的人生体
验,才能唤起读者情绪上、感情上的共鸣,使读者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参悟
某种特定的——或悲壮或优美或喜剧性的——人生境界,领略生活的诸多情
趣。

武侠小说当然要写打斗,而且必须写得紧张热闹,曲折离奇,引人入胜,
否则就不成其为武侠小说。然而,武侠小说又必须同时写好日常生活,写好
许多生活化的笔墨,使作品变得活泼多姿,富有情趣。只会写打斗的武侠小
说,即使将打斗本身写得多么生动,也仍不免给人单调、局促、干枯之感。
真正的高手总是多面手:他不但善于编织故事并写好打斗场面,而且善于写
出许多动人的生活化的笔墨,写出日常生活中的无穷韵味;不但能够写好武
的高潮,而且能够写好文的高潮,从而使作品显得从容舒展,血肉丰满,耐
人品味。可以说,武侠小说能否重视并写好许多生活化的笔墨,既是检验作
家有无高度审美自觉的标志,也是衡量作品艺术圆熟与否的重要尺度。

在近代以来的武侠小说中,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之
所以获得不少读者,原因就在于他不但懂得武术,努力写好打斗,而且还写


了一定分量的日常生活,有不少颇具情趣的生活化的笔墨。他写湘西,写辰
州排客,写风土人情,都很有特点,能吸引住读者。

到金庸,则自觉地大量地抒写日常生活。在金庸的作品中,尤其在他稍
后那些圆熟的作品中,生活化的笔墨占据了很大比重。无论是《天龙八部》,
还是《侠客行》、《笑傲江湖》,都有相当多的篇幅在进行日常生活的描写,
其中有些是和打斗紧密融合的,有些则是与主要情节无关的相对独立的篇
章,但不管哪一部分,都各自充溢着生活的芬芳。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
更是大大地生活化了,同时也大大地喜剧化了的一部有独特韵味的作品。不
仅如此,甚至当70
年代作者回头修改五十年代的早期作品时,他还有意识地
增补了若干生活化的笔墨。金庸1972
年写的《射雕英雄传》后记就很值得注
意,他说:

[《射雕英雄传》]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
无必要联系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去了秦南琴
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
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
过等等。我国传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3)
这里所说的增补的部分,有的为了点染时代气氛,有的为了烘托人物性
格,有的为了把关节交代得更加清楚,但更重要、更根本的目的,我以为还
在于用生活化的笔墨来增强小说描写的韵味和艺术的亲切感。从全书主要情
节来衡量,张十五说书和黄蓉迫人抬轿,都是不关大局、可有可无的琐事,
完全可以不必增写;然而从刻画人物或构成一种生活气氛来说,它们非常重
要,简直是神来之笔,增补之后的艺术韵味就大不相同。中国古人讲究“淡
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4)西方理论家如叔本华则谓:“小说家的事业不
是述说重大事实,而是使小事有趣。”(5)道理可谓相通。金庸通过生活化的
笔墨,注意发掘和表现的,正是这种艺术韵味和亲切感。可以说,把武侠小
说生活化,已经成为金庸创作的一大特点和一大优点。

所谓写日常生活,当然不是为人物记流水账,更不是无节制地什么都写。
《射雕英雄传》写郭靖远离大漠、与母亲分别一年多之后重新相聚,惜墨如
金,只用了十二个字:“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页1409)而对
另一些似乎可长可短、表面上与全书之主要情节并无直接关联的内容,作者
却放开笔墨,大写特写。这里的关键,全看作者小说艺术的内在需要。正所
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大体上说,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生活化笔墨,服务于三个目的。

一曰出人物

《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在张家口出场时装扮成衣衫褴褛的少年男子
模样。郭靖在她仿佛受人欺侮时,代她付了肉馒头钱,她却以肉馒头喂狗。
点了几十碗菜,冷后又倒掉,重新再点热菜。才从饭馆出来,又喊肚饿,要
进当地最高档的长庆楼。然而郭靖毫不计较这些,只觉得她谈吐不凡,见多
识广,真诚爽朗,于是和她十分投契,竟然一见如故。临别时郭靖赠以貂裘,
她却又开口向郭靖讨了汗血宝马。作者不惜许多笔墨来详细描述两人初次见
面的情形,就是为了有力地突现黄蓉这个自幼失去母亲、又跟父亲闹了别扭


的姑娘那种聪明得犹如精灵,顽皮到近乎刁钻,纯真而带点任性,孤单而渴
求知己的性格,同时也反衬出郭靖的憨厚、诚朴、拙讷、慷慨和豪爽。没有
这些生活化的笔墨,两位主人公相反相成的性格就写不出来。

再看《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他的性格也是在生活化的笔墨中自然地展
现的。杨过出场时“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页47),“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页48),写得极为传神。杨
过在桃花岛与少年伙伴们相处,在终南山当全真教的徒孙,都表现出桀骜不
驯、精明刁钻、伶俐机变的个性特点。他碰巧被分配当了赵志敬的徒儿,而
此人心胸狭隘,爱摆架子,武功不高,却十分粗暴蛮横,杨过自然不服气,
挨打以后回骂赵志敬为“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页153),虽然身
上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当赵志敬答应不再打他时,他帮助师父在
丘处机面前遮掩自己受伤的原因,却毕竟要孩子式地出口恶气,指桑骂槐说
什么:“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便咬,弟子踢它赶它,
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师
父赶来,救了我起来。”(页155)惹得赵志敬复又大怒,事后蓄意报复,
对他只教口诀,不教武功。师徒间的紧张气氛顿时加剧。这些笔墨,都写得
十分活泼真切,为以后杨过遭遇的重大转折埋下了根由。

用一个细节就能写活一个人,这是金庸生活化笔墨所显示出的非凡本
领。以《天龙八部》为例,丐帮帮主乔峰当众为慕容家不会滥杀无辜作辩护
时,就只举出他亲眼见到的一桩生活琐事。那是有关慕容属下一位名叫风波
恶的庄主的故事。这位庄主武功高强而脾气犟直,爱闹喜斗,有个晚上过独
木桥,在桥中间和一个挑着粪担的农民相遇,互不相让,僵持了大半夜。风
波恶认为自己先走上桥,按先后次序应该对方让自己。而那个农民认为自己
挑着一担粪,对方是空手,应该退让的是对方。双方较上了劲。到后来,那
个农民出口骂了许多脏话,甚至抓粪水洒了风波恶一脸。这时,连站在远处
观看的乔峰都觉得“糟糕,这乡下人自寻死路”。眼见风波恶大怒之下,举
掌朝农民天灵盖上击去。但他掌到空中,突然停住了,哈哈大笑说:“老兄,
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谁赢了?”那农民也真惫赖,不肯认输,说道:“我
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
风波恶道:“也说的是!”便伸左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用掌平平托住,并
且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
一担大粪。”(页621—623)农民不敢再闹,急忙后退,心慌意乱中踏了个
空,便向河中掉下。哪知风波恶立即伸右手抓住他衣领,左手平托一担粪,
身子一纵,轻轻落到对岸,口中叫着“过瘾”,施展轻功走了。这桩琐事非
常出色地写出了风波恶的人品和性格,显出他脾气虽然有点犟和怪,但却心
地善良,不欺侮人,不但不是滥杀无辜的角色,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好汉。一
个细小情节能在刻画人物方面发挥这么有力的作用,实在难得。鲁迅说作家
要用最俭省的笔墨去“画眼睛”和“写灵魂”,这应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它正是金庸武侠小说特有的长处。

二曰出高潮

这是金庸小说中生活化笔墨的另一层作用。作者用谈叙家常的轻松笔
调,写一些似乎无关大局的生活琐事,却又绝非可有可无,而是在做着重要


的铺垫:为关键情节的发展奠定基础,为书中高潮的到来作着准备。由于这
些生活化笔墨往往多姿多彩,读来十分亲切,引导读者于不知不觉中向高处
攀登,自然而然地进入紧张奇特的佳境。极平常的生活琐事,在金庸笔下,
竟收到了最神奇的艺术功效。

我们不妨也来举一些例子。

郭靖跟从洪七公学习降龙十八掌这个情节,对《射雕英雄传》整个故事
的发展以及斗争走向高潮,无疑具有关键性的作用。而这个情节就完全依赖
生活化的笔墨来完成的。第十二回写黄蓉、郭靖两人在路上刚做好一只香喷
喷的叫化鸡,一个中年乞丐忽然神情猴急地走过来要求:“撕作三份,鸡屁
股给我。”黄蓉发现他拿着酒葫芦的右手缺一根食指,心中一凛,想起人们
所说“九指神丐”的事,觉得可能“逢上了前辈高人”,就撕下半只鸡给了
这个馋涎欲滴的乞丐。这个中年叫化子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
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
化鸡。”黄蓉见他吃得高兴,就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他一口气
把两个年轻人的食物吃光了,心里有了歉意,又见郭靖不肯收受东西,不免
神色尴尬,觉得凭空受了人家恩惠,不知怎样报答。郭靖笑着说:“小小一
只鸡算什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接口说:“我
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
大笑,道:“你们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页459—460)
郭黄二人最初与洪七公结识的这段文字,写得多么生动,多么风趣!它们仍
然注意刻画着性格,却又同时推动情节向高处发展。

接下去,洪七公让他们说出各自的心愿。郭靖仍是摇头不求报答,机灵
乖巧的黄蓉却觉得求他教武艺的火候尚未到来,只说自己“还有几样拿手好
菜”,逗洪七公高兴得合不拢嘴。三人到一个小镇上找客店住了下来。黄蓉
真的亲自采办,动手做出了一菜一汤。菜叫“玉笛谁家听落梅”,汤叫“好
逑汤”,名字就雅得不得了,而且色香味俱全。那碗汤的样子是:“碧绿的
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
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页462),而
且那些樱桃核已经剜出,嵌进了斑鸠肉做馅,真让人读着都要流口水。再看
小说怎样写洪七公品尝那道菜时的情景: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
饮酒,抓起筷子便挟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
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
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
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
“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
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
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
(页462)

原来,“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
搭配起来,总计有二十五种变化,“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
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页463)吃完这顿饭,
洪七公自然更是赞不绝口,更不好意思不教郭靖、黄蓉武艺了。就这样,聪
明的黄蓉让洪七公将“降龙十八掌”中十五掌教给了郭靖。而郭靖一学会这
套本事,先是在归云庄上对付完颜康、裘千尺、梅超风等人初显威力,后又


在桃花岛主招婿时与欧阳克相斗获胜,不但接连闯过几个大关,而且定下了
与黄蓉的夫妻情分,可以说这件事关系到他一生的幸福,也关系到全书故事
的发展。它真是一段为全书垫底,完全生活化而且写得极其精彩的笔墨,称
之为“绝品”,我都觉得并不算夸张。

还可以举《侠客行》主人公的故事做例子。这位主人公,原先是个流浪
街头、连姓名都没有的小乞丐,后来却被武林中的大帮——长乐帮拥立为帮
主,其经历真是奇极!然而这份极奇特的经历,要化成合情合理的小说情节,
就得靠日常的生活化笔墨为之垫底。金庸正是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作者写
小乞丐碰巧捡到了武林超级强手谢烟客的一块玄铁令,于是玄铁令的主人按
照自己当年所发的毒誓,必须用满足对方要求的方式予以报答。谁知这小乞
丐偏偏不肯提什么要求。谢烟客怕他受什么人指使,故意给自己出难题,就
试问他各种事情。小说第三章有这样一段描述: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
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大奇,问道:“什
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
想:“世上替孩子取个贱名,盼他快快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
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稀奇,却哪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
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
什么名字?”

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
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烟客道:“阿黄
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
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
去找不到。”(页63—6 4)

到这里,谢烟客以为小乞丐是个傻小子,就想让他“来求我一件小事”,
马虎打发了事。再下去,当小丐连“贼”、“邻居”这些概念全不懂时,谢
烟客甚至感到不耐烦,怀疑他是否装傻。就是这样一个小乞丐,无论谢烟客
怎样诱导,却总是不求人。吃了馒头,居然由小丐来付钱;遇见枣树,小丐
主动上树采集枣子,拿来两人共食;小丐还为谢烟客编树叶帽,以遮烈日;
完全不像谢烟客在照护他,倒像他在照护谢烟客。这一切,既显出小丐的傻
里傻气,全不懂事,又表明他的淳厚善良,天真坦诚,不但把谢烟客弄得啼
笑皆非,连读者也常常为之哑然失笑。在这样一个小乞丐面前,在一系列生
活琐事的感染之下,生性暴戾的谢烟客,也不禁从对方的善意关怀中体验到
一丝温暖,内心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而为谢烟客后来给小乞丐传授一点功
夫奠定了基础。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琐细入微,却又绝非可有可无。它们实
在是精彩之极的笔墨。

金庸小说的这些生活化笔墨,给予读者的感觉是平易自然,亲切合理。
然而,这其实只是外在的表现。若就创作过程而言,我相信它们正是苦心经
营、精心编织的结果。上面引述的小乞丐与谢烟客这段对话,也是例证。“我
妈妈叫我狗杂种”,这句话里就埋伏着小乞丐的身世之谜。小乞丐所说的“妈
妈”,并不真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因为情场失意、出于嫉妒才把他从亲生
父母那里自小掳掠过来的怪僻女人,其实是他母亲的情敌。这女人平时总爱
将一股怨气朝他头上发泄,不给他好脸色看,不给他好东西吃,并且常常骂


他:“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还对
他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
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
人家讨厌。”(页68)这就养成了小乞丐凡事不求人的习性,长大后反倒成
全了他。像他这种从乞丐到帮主的大跳跃式的经历,事先必须经过周密设计,
留下种种伏线,才能获得良好的阅读效果。金庸的成功正在这里。他用大量
生活化的笔墨,合情合理而且意趣盎然地写出小乞丐遇上武林大家谢烟客的
这段经历,既显示了谢烟客能教他一点功夫的充足理由,也埋伏下小乞丐身
世之谜的种种线索,从而为情节向前推进并将谜底逐步揭开准备了良好的条
件。小说笔墨的流畅平易,亲切有致,全由作者大量心血所凝成。同样,黄
蓉引洪七公教郭靖降龙十八掌这段熠熠生辉的笔墨,看似随意,也经过了作
者精心编织;连洪七公知道黄蓉乃“东邪”黄药师之女后会产生何种波折,
都设想到了。作者之所以要在七十年代修订《射雕英雄传》时,补写曲灵风
盗画(虚写)、郭靖、黄蓉长岭遇雨这些篇幅,也是为了使全书情节做到严
丝密缝,滴水不漏。“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用王安石《题
张诗业诗》中两句来形容金庸小说里那些生活化的笔墨,我以为十分贴切。

三曰出情趣

金庸小说的生活化笔墨一般都注意刻画性格并含有情趣。到封笔之作《鹿
鼎记》,可以说登上一个高峰。在这部小说里,作者把自己积累的有关社会
经验、人情世故的观察了解都融会进去,而且用笔活泼,涉笔成趣,大大减
少英雄传奇的成分,有时甚至干脆用些游戏笔墨。《鹿鼎记》是金庸写得最
活的一部作品,我们将利用其他机会予以探讨。

这里只想讨论金庸其他许多小说中着重表现生活情趣甚至专写生活情趣
的部分。这类笔墨大多出现在一场紧张险峻的厮杀之后,或在新一场严酷战
斗到来之前。也许作者有意调节读者的情绪,让他们精神上松弛一下,因而
纵笔神驰,曲折有致地状写日常生活中的另一番风光,教人领略另一种人生
境界。

《天龙八部》写大理段家与鸠摩智等经过一场紧张较量之后,段誉被鸠
摩智点穴,绑架到了慕容家所在的姑苏城外。于是作者笔墨一变,随即写起
江南水乡的风光人物。这里碧波荡漾,远水接天,垂柳轻拂,燕语呢喃,在
秀丽的景色中,先后出场的是操着吴侬软语的年轻姑娘阿碧、阿朱。她们利
用慕容家宠婢的身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将武功超群的鸠摩智捉弄得抓
耳搔腮,令人忍俊不禁。出自青年女子口中的娴熟苏白,更给本章带来独特
的韵味。一路水程,清雅绵软的小曲,香甜爽口的红菱(6),平添风致。两位
女子带着段誉划小舟出逃到湖上一段,几乎全是“闲笔”,却曲尽小儿女的
情趣(亏金庸想出两位姑娘在小船上当着青年男子要小解的那番对话)。而
曼陀山庄前观赏各色茶花,则又为段誉生活带来新的严重波折。就在这两段
紧张情节的间隙,作者施展自己对太湖流域生活相当熟悉的特长,信笔写来,
将这些篇幅写得极富诗意。

《神雕侠侣》第十八回写杨过与绝情谷主紧张相斗过程中,利用在剑房
拣取兵器的片刻,与小龙女喁喁谈情。当时环境极为险恶,杨过却对小龙女
表示:“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是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页


728)两人相抱相吻,心魂俱醉,却又勇气倍增,胜券在握。不料恰在这时,
小龙女手上无意间被情花刺伤,她与杨过两人协作配合的玉女素心剑法再也
不能发挥威力以致败北。这段描述一弛一张,既调节了小说的节奏,又引发
出新的意外的情节,大大丰富了笔墨变化。

我们还可举《笑傲江湖》中有关主人公令狐冲的两节文字做例证。

第八章写令狐冲在衡山经过数场恶斗之后,被师父处罚在华山玉女峰面
壁思过一年。起初师妹岳灵珊争着每天给他送饭。两情相悦,别时依依不舍。
其间岳灵珊十多天卧病在床,令狐冲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拿起碗来,竟是
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页314)消瘦得像是自己也患了一场大病。后
来林平之与岳灵珊在岳不群鼓励下接近起来,小师妹上玉女峰探望就少了。
有一天,岳灵珊提来一篮粽子,馅是草菇、香菌、腐衣、莲子、豆瓣做的,
令狐冲咬了一口,颇觉滋味鲜美。但当得知这草菇是岳灵珊和林平之一起携
手采集,“本来十分清香鲜美的粽子,粘在嘴里,竟然无法下咽。”(页319)
前后两次咽不下去,心境却大不相同,真是一个绝妙的对照。小说作者用活
泼而又传神的生活化笔墨,细致地写出了令狐冲、岳灵珊之间关系的变化,
令人感叹不已。

到第三十五章,林平之经过一场恶战,终于向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塞北
明驼木高峰报了杀父之仇以后,作者接着写令狐冲和任盈盈十分默契地暗中
护送眼瞎受伤的林平之、岳灵珊夫妇的动人场景。一路上,令狐冲对盈盈好
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
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页1452)他们相
互体贴,又相互打趣,情话绵绵。盈盈为改装而到老农家去偷取衣服时,恰
好听到了老两口幸福地回忆年轻时的私情,那些话她羞于向令狐冲启齿,然
而两人心照不宣,都沉浸在甜蜜的情爱里。作者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写了一段
很美的写景文字: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
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
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
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
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页1455)

美好的情愫与美好的景色交融,如诗如画!这种和平静谧气氛与幸福美
满爱情的抒写,与不久前发生的那场酷烈战斗的描绘,恰是上下落差很大的
两番境界。

金庸小说中这类笔墨很多。其作用在于调节作品的节奏,丰富作品的境
界,变换作品的情趣,不使小说单调、干涩。中国传统的小说美学,讲究艺
术笔墨的丰富多变,讲究“豪放”和“妩媚”的互相调剂,讲究在热闹中插
入“闲笔”。金圣叹就说:“文章之妙,无过曲折。”(7)他称赞《水浒传》
写了武松“血溅鸳鸯楼”杀张都监一家那样紧张情节之后,接下去写“文秀
之极”的花荣,才显出从“山摇地撼”到“柳丝花朵”的变化(8)。张竹坡在
《金瓶梅读法》中,也认为这部小说的好处是善于应用“闲笔”。他说:“《金
瓶》每于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如正未娶金莲,先插娶孟玉楼;娶孟玉
楼时,即夹叙嫁大姐;生子时,即夹叙吴典恩借债;官哥临危时,乃有谢希
大借银;..皆于百忙中,故作消闲之笔。”(9)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
十二条里指出:《三国演义》笔墨变化极多,有时“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


之妙”,有时又“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令人于干戈队里时见红
裙,旌旗影中常睹粉黛”(10)。如第七回叙述袁绍和公孙瓒,孙坚和刘表之
间混战后,接下去第八回却掉过笔来叙述貂蝉的故事;毛宗岗在第八回回首
总评道:“前卷方叙龙争虎斗,此卷忽写燕语莺声,温柔旖旎,真如铙吹之
后,忽听玉箫;疾雷之余,忽见好月。”(11)这种壮美和优美互相连接、互
相转换的美学思想,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西方美学中,
崇高(壮美)和优美相对立,有相互排斥的趋势。而中国文人的审美心理,
则讲究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的衔接和渗透,讲究“兼备阴阳二气”,讲究“壮
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金庸小说艺术笔墨的丰富多变,表明作者是深谙
此中道理的。

读有些作家的武侠小说,我们常会感到单调得很,不那么舒心,或者隔
了一层,不那么熨帖,犹如多吃压缩饼干、罐头食品那样,总让人别扭。而
读金庸小说,则像尝到了原汤原汁,色香味俱全,新鲜无比,读者感到仿佛
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融进了小说的具体境界中。这恐怕就是金庸武侠小说
贴近生活而又情趣盎然所带来的妙处。

1995年2月初稿于香港,

7月修改于北京

注释

(1)范伯群:〈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人——平江不肖生评传〉,见徐斯年编
校:《民国武侠小说奠基人——平江不肖生》,南京出版社,1994年10月
初版,21页。
(2)胡适:〈论短篇小说〉,《新青年》第4卷第5号,1918年5月。
(3)金庸:〈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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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庸小说的影剧式技巧

早年对影剧的钻研与实践——小说场面舞台化及其四种形态——人人有
戏演的两场重头戏——不在场却是真正主人公——舞台的明处与暗处——后
台也在演出——叙事语言的具象性与画面化——成套镜头的调配运用——电
影特技施之于小说——小说艺术的革新



金庸小说艺术上的成功,是多方面地借鉴融会了中西文学艺术的结果,
其中得力于戏剧、电影者尤多。在金庸看来,中国古典小说艺术表现上的有
些特点,也是和戏剧、电影相通的。他曾说:《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写
人物不直接叙述其内心,单凭言语动作,人物精神自出,这是戏剧的手法。
戏剧和电影只表现角色的言语及动作,但内心生活自然而然的显露出来。”
(1)50
年代的一个时期,金庸非常关心戏剧和电影艺术,专门钻研戏剧理论
和戏剧技巧。他在《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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