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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自传故事《少年无悔》 精华 推荐

四、老子反动儿混蛋


  父亲是一夜之间被打倒的,一个奉上级指示领导群众运动的堂堂*干部,眨眼间就成了头戴高帽子,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的“土豪劣绅”了,突如其来的变化疾如闪电,让人措手不及。父亲是如何被带走的,我没有看见。我一早就赶去学校了,去参加揪斗老师的批判大会。我天生就是个革命者,我的血管内流淌着革命者的血液,我对读书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整天打打杀杀该多好,我期望过一种简单明了,爱憎分明的战斗生活。
  那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瞧见我家楼前铺天盖地糊满了大字报和标语,心头一紧,急奔上前。当我看见父亲的名子被人打上血红的大叉叉,赫然与"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革命野心家"等十恶不赦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时,我被吓懵了。尽管揪斗"牛鬼蛇神"的场面已是司空见惯,一旦轮到自家头上还是触目惊心的。事先一点思想准备与前兆都没有,我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可现实就摆在面前,我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
  楼前已空无一人,正是人们忙着做饭吃饭的时候。劲风抖动起大字报纸“刺啦啦”地响,那声音就象刀子在石头上刮揸。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好久没时间与父母沟通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顽固地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呢?为什么一定要跟革命群众对立呢?我搞不懂。
  家里遭了劫,一片狼籍,能放东西的地方全被翻得个底朝天,满地是纸屑和砸碎的物件,木地板被撬开,连后院种花草的泥土也被刨得千疮万孔,我们被抄了家。
  妈妈独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无助地抹泪,傻了一般。父亲被抓走了,天塌下来了。可以想见:父亲在汹涌的怒骂,殴打,口号声中,脖子上套着牌子,被人双手反翦,揪住头发,腰呈弓形的悲惨景况。大祸临头,那份惊恐绝望真的难以言表。从那一刻起,父母被划到"人民"的对立面去了,我自然也就成了"反革命的狗崽子"。
  我麻木地捋下袖章,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资格,我已经沦落为反革命的家属,我知道后果是如何严重的,我们将面临随之而来的迫害与清算。老子反动,儿子当然就是混蛋,我也跑不了。
  人是什么?字典中解释说:"能制造工具改造自然并使用语言的高等动物"。这样的译意还是比较精确的。在文明的环境里,人便是人,穿戴齐整,举止有度,有思想守规矩。在蛮荒的境地,人便成了兽,杀人放火,人吃人,无所不及。文革最大的功效便是将人还原为低等畜牲,一部分人为了自身的利益去逐杀、迫害另一部分人。我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从此往后,我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缩着脖子走路。
  那时,天下没有是非公道,连“公、检、法”都是造反派掌权。随便哪个人,看大门的,烧锅炉的,流氓地痞、小混混,愈没文化愈革命,只要敢响应号召,敢造反,斗争性强,六亲不识,都可以充当造反派的头目,都可以成为无产阶级的先锋分子。若不是我的父母突然被揪,我也不知道自己同样也变得丧心病狂了。
  一切的一切,都为了"政治需要",而这种需要皆被冠为之"革命的需要"。既然是革命有需要,再残酷,再无耻,再恶毒,都是天经地义的,都是伟大、光荣、正确的,都是阶级立场坚定的表现。那时,凡是革命的行动,即便打死了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无须承担任何的责任。便象希特勒当年狂想征服世界一样,原本循规蹈矩的德国人民也会变得凶残暴戾起来。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父母的好孩子会毫不留情地将另一个别人家的乖孩子的喉咙切开,胸膛刺穿。平素不敢杀鸡的,为了捍卫一种如今想来莫明其妙的主义,照样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冷血动物。为了取乐,为了显示自己的革命性,人们会随便拽一个“牛鬼蛇神”出来,将他脸上涂脂抹粉装扮成小丑,然后带上高帽子,套上大牌子,弄个破脸盆让其自己敲打着:“我是反革命,我是坏分子,我有罪┅┅。”小孩子用石子、垃圾去砸,旁观的大人们则哈哈大笑取乐。
  那个年代,政治观念成了迷人心智的宗教邪说,人们被迷糊得没了人性。为了保全自己,自相残杀,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夫妻、兄弟、父子、朋友、同事、战友、师生间互相揭发,举报,出卖,人人欲置别人死地而后快。不计其数的人,成了文革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十年文革,荒冢无数,残疾无数;数不清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数不清的冤魂死不瞑目。
  父亲一直是乐观的。运动起初我还到他所在的“上海海运学院”去玩,批判他的大字报虽然也有不少,但相对人人有份的局面,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大字报的数量是惊人的,从大学的外墙开始,一直到整个校园,几乎所有的墙壁都被糊满了。一些巨幅标语贴在大楼的建筑立面上,每个字都比真人还要大。道路、小径、食堂、礼堂、操场、草坪,所有的空间都被吊上铁丝绳索,搭起架子围上芦席,大字报就悬挂在上面,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是激奋的人群。我看过几张关于父亲的,那上面除了“顽固地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以及“刘、邓路线在本院的总代表”等空洞的词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
  印象最深的就是揭发父亲是“个人野心家”的大字报了。父亲因为“南下”后被派在地方政府工作,没能达到留在部队上的心愿,曾经遗憾的说过:“这辈子是没有希望当将军了。”就这么句话,被批了又批。我见过一回父亲被团团围在大礼堂门前与大学生们辩论的情景,父亲微笑着站在用课桌搭起来的高台上,声音洪亮,慷慨陈词。他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有人知道这是拿破仑说过的话,马上就被驳斥为“资产阶级的卫道士。”
  稍稍的批判与冲击并没有影响到我们全家的情绪。毛主席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对群众的过激行为,父亲一直是理解和支持的。他很自信,父亲那时也就四十岁左右,解放前一直在革命根据地工作,16岁参加*,是个死心塌地的“布尔什维克”。他出身贫下中农,历史清白,立场坚定,没有犯过重大错误。加之他人缘较好,长期勤勤恳恳为党的事业奉献,常常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累得吐血。他参与组建的“上海海运学院”在短短的几年中已经初具规模,为国家的远洋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深受广大院校师生的爱戴和尊敬。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打倒,也会被宣布为"牛鬼蛇神"。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会跟地富反坏右们关押在一起。若不是经过战争年代的考验,若不是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平反昭雪,父亲早就想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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