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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皇位继承办法(还是原创首发,还是每日更新)

5、嫡长子继承制是对“父死子继”的补充完善,既标志诸侯制权力继承办法的成熟,又孕育着诸侯制的灭亡,然后作为制度遗产成为君主社会的皇位继承办法

王国维先生认为,周朝确立了传子之制,这无疑是较为客观的。但总体看,似不够稳定。春秋无义战,许多就是因为“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的矛盾打起来的,甚至形成大规模内战以至“世界”大战。

“父死子继”作为基本准则存在显而易见的缺陷。王的儿子那么多,总会打起来。儿子们各有各的娘,也会打起来。更有些王和王后偏爱某个公子,还有不少王和大臣决心要“立贤”、要选个好公子继位,这些做法恰恰是挑战君王制度的本质——如果别人家的儿子比君王家的儿子更贤,又该怎么办?“立贤”,注定会引起长期“内战”。翻开我们的史书,就能撞上这样的事情。直到后来的君主制度就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康熙皇帝仍然顽强不屈决心要选一个好皇子继位,一而再、再而三的废立,结果导致大规模父子相残、坏了一世英名。

“父死子继”的缺陷,很快就表现出来了。《史记》有专门记载的春秋时主要的诸侯国家,除燕国不能肯定之外,其余全数曾经因为王位继承问题陷入过内乱。

例如吴国。

寿梦有子四人,长曰诸樊,次曰馀祭,次曰馀眛,次曰季札。季札贤,而寿梦欲立之,季札让不可,於是乃立长子诸樊,摄行事当国……王诸樊卒。有命授弟馀祭,欲传以次,必致国於季札而止,以称先王寿梦之意,且嘉季札之义,兄弟皆欲致国,令以渐至焉……王馀眛卒,欲授弟季札。季札让,逃去。於是吴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季子今逃位,则王馀眛後立。今卒,其子当代。”乃立王馀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者,王诸樊之子也。常以为吾父兄弟四人,当传至季子。季子即不受国,光父先立。即不传季子,光当立。阴纳贤士,欲以袭王僚。

翻成白话是:

(第十九代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叫诸樊,二子叫余祭,三子叫余昧,四子叫季札。季札很贤能,寿梦想传为给他。季札谦让不肯接受,于是才立长子诸樊、代理行事主持国政……(后来诸樊继承了王位)去世的时候遗命传位给弟弟余祭,想顺着兄弟的顺序传位,一定要将王位传给季札为止,以符合先王寿梦的心意,并嘉奖季札的节义。兄弟们都想这样做,最终把王位转给季札……余昧(继承了王位)去世之前想要把王位传给季札。季札避让而逃。于是吴国的人民说:“先王有遗命,哥哥死了弟弟继位,一定要传位给季札。季札现在让位而逃,而余昧是最后继位为王的,现在死了,应该立他的儿子。”于是就立余昧的儿子僚为王……公子光这个人是诸樊的儿子。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有兄弟四人,应当以顺序船尾给季札。季札既然不愿意接受王位,而光的父亲先于其他兄弟继位,现在既然不能传位给季札,光就应当继位。于是就暗中接纳贤士,想要暗中刺杀吴王僚。

后来,公子光交接勇士专诸杀了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便是吴王阖庐。阖庐的弟弟又借机自立,兄弟两人又打了一仗。吴国后来虽然称霸一时,且败象已显。

例如齐国,多次因继位发生内乱,最典型的是大名鼎鼎的齐桓公死后停尸在地,五个儿子束甲相攻:

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蟲出于户。十二月乙亥,无诡立,乃棺赴。辛巳夜,敛殡。

桓公十有馀子,要其後立者五人:无诡立三月死,无谥;次孝公;次昭公;次懿公;次惠公。

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诸侯兵送齐太子昭而伐齐。齐人恐,杀其君无诡。齐人将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与齐人四公子战。五月,宋败齐四公子师而立太子昭,是为齐孝公。宋以桓公与管仲属之太子,故来征之。以乱故,八月乃葬齐桓公。

翻过来是说:

齐桓公病了,五个儿子各自树立党羽争夺王位。等到桓公去世,就互相攻打,以致宫中空虚,没有人敢收殓桓公入棺。桓公的尸体停在床上六十七天,尸体上生出的蛆虫都爬到门外去了。十二月九日,无诡即位,才收敛桓公。十五日夜间,大殓停柩在堂。

桓公有十多个儿子,先后继位的五个。无诡继位三个月就被国人杀了,没有谥号;接下来依次是孝公、昭公、懿公、惠公。

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领诸侯部队护送其太子昭回国而伐齐。齐人恐惧,杀了无诡。五月,宋打败了齐国四公子的部队而立太子昭为国君,是为齐孝公。宋国是因为桓公和观众曾经将太子托付给他们,所以才来征讨。因为内乱,直到八月内乱平定后才安葬桓公。

例如晋国。

昭侯元年,封文侯弟成师于曲沃。曲沃邑大於翼。翼,晋君都邑也。成师封曲沃,号为桓叔。靖侯庶孙栾宾相桓叔。桓叔是时年五十八矣,好德,晋国之众皆附焉。君子曰:“晋之乱其在曲沃矣。末大於本而得民心,不乱何待!”七年,晋大臣潘父弑其君昭侯而迎曲沃桓叔。桓叔欲入晋,晋人发兵攻桓叔。桓叔败,还归曲沃。晋人共立昭侯子平为君,是为孝侯。诛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卒,子鳝代桓叔,是为曲沃庄伯。孝侯十五年,曲沃庄伯弑其君晋孝侯于翼。晋人攻曲沃庄伯,庄伯复入曲沃。晋人复立孝侯子郄为君,是为鄂侯。鄂侯二年,鲁隐公初立。鄂侯六年卒。曲沃庄伯闻晋鄂侯卒,乃兴兵伐晋。周平王使虢公将兵伐曲沃庄伯,庄伯走保曲沃。晋人共立鄂侯子光,是为哀侯。哀侯二年曲沃庄伯卒,子称代庄伯立,是为曲沃武公。哀侯六年,鲁弑其君隐公。哀侯八年,晋侵陉廷。陉廷与曲沃武公谋,九年,伐晋于汾旁,虏哀侯。晋人乃立哀侯子小子为君,是为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使韩万杀所虏晋哀侯。曲沃益彊,晋无如之何。晋小子之四年,曲沃武公诱召晋小子杀之。周桓王使虢仲伐曲沃武公,武公入于曲沃,乃立晋哀侯弟缗为晋侯。晋侯缗四年,宋执郑祭仲而立突为郑君。晋侯十九年,齐人管至父弑其君襄公。晋侯二十八年,齐桓公始霸。曲沃武公伐晋侯缗,灭之,尽以其宝器赂献于周釐王。釐王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於是尽并晋地而有之。

这一段挺长,也翻一下吧:

晋昭侯元年,封文侯幼弟成师于曲沃。曲沃的面积比翼还大。翼是晋君的都城。成师封于曲沃,号称桓叔。靖侯的一个旁系子孙栾宾为桓叔之相。桓叔时年五十八岁,推行德政,晋国的百姓都来归附他。当时就有贵族感叹说:“晋国的祸乱将从曲沃发生了。末梢大于根本,又得民心,不作乱还等到何时呢?”昭侯七年,晋国大臣潘服弑其君昭侯而迎接曲沃桓叔。桓叔准备进入晋国都城,晋人起兵攻打,桓叔失败返回曲沃。晋人于是拥立昭侯的儿子平继位,称为孝侯,并杀了潘父。

孝侯八年,曲沃桓叔死了,其子鳝代桓叔,称为曲沃庄伯。孝侯十五年,曲沃庄伯弑其君晋孝侯于翼,晋人复起而攻庄伯,庄伯又返回曲沃,晋人再立孝侯之子郄为君,成为鄂侯。鄂侯二年,鲁隐公初立,鄂侯六年去世。曲沃庄伯听说鄂侯死了,又起兵攻打晋都。周平王派虢公带兵攻打曲沃庄伯,庄伯返回保曲沃。晋人又拥立鄂侯之子光为君,称为哀侯。哀侯二年,曲沃庄伯死了,其子称代庄伯而立,称为曲沃武公。哀侯二年,鲁人弑其君隐公。哀侯八年,晋人侵伐南边的陉廷,陉廷人与曲沃武公和谋,九年从汾水旁伐晋,俘虏哀侯,晋人即立哀侯之子小子为君,称为小子侯。

小子元年,曲沃武公派韩万杀掉俘虏的哀侯,曲沃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晋人无可奈何。晋小子侯四年,曲沃武公诱招小子,把他杀了。周桓王即派虢仲攻打曲沃武公,武公返回曲沃,虢仲即立晋哀侯的弟弟缗为晋侯。晋侯缗四年,宋国将郑祭仲捕捉,立突为郑国国君。晋侯十九年,齐人管至父将其君襄公杀死。晋侯二十八年,齐桓公开始称霸于诸侯。曲沃武公攻伐晋侯缗并杀了他,将晋人所有的珍宝器物贿赂于周釐王。釐王便命曲沃武公为晋国之君,列为诸侯,从此将晋国所有的土地合并管理。

再要举例,这一节就太长了,也没有必要。可以这样总结,春秋时的内乱,王位继承是普遍的、主要的原因。当我们较为抽象地用一句“春秋无义战”概括的时候,可以认为他们都是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而无理取闹,如果走进他们的世界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都是理直气壮。同一件事情双方都理由满满的时候,一般来说就是办法有问题。

于是,人们开始补充、完善“父死子继”的继承办法。

在长期实践中,人们终于筛选出了嫡长子继承制。对这个办法的解读,还是古人留下的这两句话贴切:

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

因为都是君王的儿子,所以不能根据年龄排队,只能根据母亲的身份等级——皇后、皇贵妃、皇妃、一般嫔妃直至一般宫女——这样的顺序来排队。皇后的儿子称为嫡出,这个办法就叫做嫡长子继承制。其余的儿子俱为庶出,但庶出也自然依据母亲的身份有明确的高低贵贱之分,以尽可能的避免打架。其中原因,主要的不见得是皇帝自己要把儿子们分出三六九等来,而是他的一大群老婆本身就是分等的。这样的制度安排,就是很符合君主政治的道理了。

母亲身份等级相同的时候,例如都是皇后的儿子,那就只能以年龄排队了。

年龄相同——皇帝的某个老婆生了双胞胎、且都是弄璋之喜——那就只能选择贤能了。

年龄相同又同样贤能的,那就只能交给老天爷了——占卜决定。

君王不能选立自己喜爱的儿子,大臣不能推举自己亲近的皇子。

无论贤愚不孝,只要是皇后的大儿子,就是第一皇位继承人,其余依次排队。

这就是嫡长子继承法,把皇位继承问题完全制度化了。

这个听天由命的基本办法,以其唯一性的优势,保证了“家天下”的权力稳定,又能够最大限度的避免可能的纷争,皇帝少了苦恼,大臣少了担忧,国家少了动乱,显然是个成熟的技术,是在当时条件下的最合理选择。

大概到战国后期,这个办法就已经被社会普遍接受。

秦始皇死前给大儿子扶苏的遗诏是这样一句话:

与丧,会咸阳而葬。

翻成白话是:

参加我的丧礼,回来咸阳和大家一起把我埋了。

其中并没有将皇位传给扶苏这样的字眼。或许就是因为,这在当时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例如重要的当事人之一胡亥,就是这样理解。

秦始皇死后,赵高蛊惑胡亥改诏篡位时,胡亥就很明确地表态说:

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

胡亥显然认为秦始皇时要将皇位传给扶苏的,足见这个基本办法在当时已经成为社会共识。不过,这个胡亥真算是一个说得明白、做得糊涂的。

所谓社会共识,是指这个办法并不仅仅适用于周天子一家,也不仅仅适用于各路诸侯之家,而是包括大夫之家、士之家都在内的,是全社会普遍适用的办法。天子的天下靠这个办法传承,士大夫的一亩三分地也靠这个办法来传承。这就是所谓宗法。以周公为代表的一批先哲们就是用这个办法,打造了一个庞大的、等级森严的宗主社会。

这个办法既标志诸侯制的成熟,又孕育着诸侯制的灭亡。

这是一个不断加速度向下裂解的办法。

这个办法最基本的、主要的、不仅不能消灭而且无法规避的敌人是人口的自然繁衍。

大大小小的贵族们可以不把被征服部落的庶人、野人、隶臣妾等等当人看待,但自己的后代是必须解决的问题。贵族们坐享富贵、饱食终日,繁殖能力大都特别强,在纵情淫乐的同时,也就为自己出了个最大的难题。

对于这个日益扩展的难题,不能向上寻求解决办法,也不能横向寻求解决办法。一般情况下,从周天子到士大夫,谁也没有能力传给自己的儿子们一个比自己更高的位置,和自己平行的位置也就自己屁股底下那么一个,只能传给一个儿子,其余的,只能向下分解。天子的儿子,除了一个继位为天子之外,其余的只能向下、成为一个公国的国君;诸侯的儿子,除了一个继位为诸侯之外,其余的也只能再向下、成为一个大夫之家的家君;大夫的多数儿子们只能再向下成为士;士的儿子们再向下就成为庶民了。

从贵族阶梯上跌落下来的贵族后裔们都有一个颇为痛苦的经历。在未成年的时候,他们都是肉食者,锦衣玉食、坐享富贵,成年以后多数人的社会地位都会突然向下,最终先后都会成为需要自谋生路的平民百姓。百姓这个贵族的称谓,就是在这样的自然分裂过程中,终于成为平民的总称。这一大批曾经拥有、又不幸失去的人们,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带着对这个制度不合理之处的深刻了解,渐渐成为一个越来越来庞大的持不同政见社会群体。

这个群体和被征服部落的庶民、野人相比,虽然已经没有制度上的特权,但且享有惯性的政治话语权。作为和贵族有或远或近血缘联系的群体,个别统治者、例如周厉王曾经想要剥夺他们的话语权,有些统治者、例如子产,认为这是不能剥夺的权力,多数大概是没有想到剥夺他们的权力。待到这个群体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地利用这种权力参与社会政治的时候,这权力已经无法剥夺了。

于是,贵族后裔们和最底层的贵族们越来越多地冲上原来贵族独霸的政治舞台。他们第一次成功的政治行动,可能就是公元前841年把天子——周厉王——赶下了台。随后就目不暇接了,把井然有序的贵族社会搅了个乱糟糟。提出理论的是他们,就是至今仍然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渊源和基本组成部分、至今仍然令炎黄子孙自豪不已的百家争鸣。付诸实践的还是他们,就是至今仍然是中国历史最为绚烂多彩一页的春秋战国政治。他们,最终成为了春秋战国乃至秦汉之际政治舞台上的主角。他们是成汤、文武那样的第一批革命者之后,中国历史上第二批革命者。他们是不合理的贵族世袭制度的最先的、最伟大的革命者。古代社会,就是通过他们的努力,由宗主社会进步为君主社会、由贵族政治进步为官僚世族政治。从孔孟到董仲舒、从鲁仲连到田横、从张良到韩信,就是这支队伍中的佼佼者。他们成为了中国历史天空中最为耀眼的星辰,长久的辉映着炎黄子孙。

战国时候的中国社会,其实已经是君主社会了。也就是说,嫡长子继承制这个颇为成熟的政治技术手段,作为领主社会以惨烈的巨大代价换来的基本办法,作为一种政治遗产,被君主社会继承下来了。但是,仅仅适用于君王的继承。贵族独霸的世卿世禄的官制已经被面向越来越广泛的社会各阶层的各种各样的选举制度、最终被科举制度取代。这是中国的君主制度和一般君主制度的主要不同。也就是说,中国特色,最少是从这个时候就形成了,只是我们注意到了没有的问题,不是后来才有的。

东西方的君主制度有差异,却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嫡长子继承制这个基本办法。一些保留了君主的国家,现在也还在非常认真地据此排定继承顺位,并且公之于众。那其实是依靠社会公众的监督,以避免有继承权的人们打起来。大家都明白,仅仅依靠有继承权的人们自己互相监督,那就等于是放纵打架,一定是拳头大的人说了算。

可见,实现君主政治的基本主张——家天下、把权力传给儿子——的基本办法不止一个,区别只是技术性的不同,绝不是政治主张的不同。

以嫡长子继承制为基本办法,也不是完全合理、没有缺陷。皇帝的兄弟们和非嫡长子们肯定会有意见。他们在血缘上、在政治上原本都是有继承权力的,这个办法一经确定下来,自己的权力就作废了,可能为君的人因此就只能为臣、就得给别人磕头了,哪能没有意见?!有意见归有意见,可以提;遇到适当的时机,甚至可以一试身手。但是,不能说只有兄终弟及才是君主制,也不能说只有谁抢到手就是谁的才是君主制,更不能说嫡长子继承就不是君主制度,尤其不能说实行嫡长子继承制就是反对君主制度。

家天下这一政治主张在技术上成熟的过程表明,任何政治主张都有一个最适宜的、最能体现其本质要求的基本办法,在没有找到这个办法之前,这种主张就是还没有真正成熟。

我国的君主政治就是带着这样一个成熟的政治技术手段掀开了自己的历史。但是,2132年来,皇位继承仍然是君主政治这一出大戏的主要情节。从下一节开始,分类讨论君主社会的皇位继承,看看皇位继承背后的君主政治和君主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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