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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皇位继承办法(还是原创首发,还是每日更新)

4、周的革命由政治革命扩展为社会革命,将部落制社会改变为宗主制基础上的诸侯制社会,“父死子继”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由夏启到成汤,远古社会漫长的政治革命将部落联盟改变成为了王朝,依靠聪明睿智、勤劳为公执政的圣王(部落联盟首长)们终于被手持大斧的武王们取代了。但这只是一场政治革命而不是社会革命,社会还是部落社会,不过是由“万国”而变成了“三千诸侯”。当然,部落数量的变化无疑又表明社会已经在变化,是一个在变化中的部落社会。

革命这个概念近代以来被升华、神化了,一般都是在社会制度变革的意义上理解。最初的革命远没有后来那般神圣,其领导人们,像夏启、商汤、周武都未见得意识到是要进行一场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制度变革。例如周武王,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商纣王报仇。所谓制度变革只是后人论史,他们当时只是解决面临的、必须解决的问题而已。理论化、格式化的解读历史,极有可能不知不觉地远离了历史、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理论和格式,然后就会越来越多地感觉历史不对劲,似乎是历史错了。

周武王的革命最多只是一场政治革命,并没有改变部落制的社会制度:

封商纣子禄父殷之余民。武王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鲜、蔡叔度相禄父治殷……乃罢兵西归。行狩,记政事,作武成。封诸侯,班赐宗彝,作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襃封神农之後於焦,黄帝之後於祝,帝尧之後於蓟,大禹之後於杞。於是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为首封。封尚父於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於曲阜,曰鲁。封召公奭於燕。封弟叔鲜於管,弟叔度於蔡。余各以次受封。

翻成白话是:

将遗留下来的殷人封给商纣的儿子禄父。武王因为殷刚平定尚未稳定下来,就命他的弟弟管叔鲜、蔡叔度辅佐禄父治殷……而后罢兵西归。一路巡行诸国,记录政事,做了一篇《武成》。分封诸侯,并分赐宗庙的彝器,作了《分殷之器物》。武王追思先圣先王,于是褒扬并封神农的后人于焦,封黄帝的后人于祝,封帝尧的后人于蓟,封帝舜的后人与陈,逢大禹的后人于杞。然后封功臣谋士,而师尚父的功劳最大,得到最高的封赐。封师尚父于营丘,国号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国号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封弟叔度于蔡。其他的各依次受封。

专攻商周史的徐喜辰教授认为,《史记》的这一段记载有误。他综合分析相关史料后提出,这里的大多数都是武王死后、周公平定叛乱之后分封的。例如营丘原来的部落首长曾经参加了反对周王朝的叛乱,姜子牙封于营丘也就只可能是平定叛乱之后的事情。

无论如何,武王此时的分封,都仍然是在部落制范围内的分封,是文王时代就已经开始的、在扩张过程中的分封。显著的标志有二:一是将“殷之余民”仍然封给了商纣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们实际权力可能很大,史称“三监”,但制度位置只是“相”;二是武王完事以后 “罢兵西归”,仍然回到了自己部落的土地上。概括而言,武王伐纣并没有破坏传统的部落所有制。

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在秦始皇之前第一次破坏了传统的部落所有制、将华夏民族社会推进到诸侯制阶段的是周公。推动他这样做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王位继承这个老难题。

在周部落范围内,这个老难题在古公亶父的时候就比较明显了。

古公亶父是周部落的早期领导人(部落首长、王),周文王的爷爷:

古公亶父复脩后稷、公刘之业,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於是古公乃贬戎狄之俗,而营筑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民皆歌乐之,颂其德。

翻成白话是:

古公亶父继续后稷、公刘的事业,做了许多好事,部落的人都拥戴他。薰育、戎、狄族人来进攻,为得是获得财物,就给了他们。过后又来进攻,想要获得土地和人民。人民都很愤怒,要武装对抗。古公说:“人民拥立君主,是让君主为他们谋利益。现在戎狄来进攻,是为了得到土地和人民;人民属于我和属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让人民为了我而去打仗,那等于是杀了他们的父子以做他们的领袖,我不忍心那样做。”于是就和自己亲近的部属离开豳地,渡过漆、沮二水,越过梁山,定居于岐山下。豳部落所有的人扶老携幼,全数又都归附古公于岐山下。其他部落的人风闻古公仁爱,也多来归附。这时,古公扬弃狄戎的习俗,营建城池宫殿房屋,将人民分邑落居住。人民都歌颂它,颂扬他的德业。

古公亶父认为,“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

这个古公亶父,并不把民看作自己的附属品,能够承认民的独立性,这样的胸怀真是不得了。在我国漫长的古代历史上,这样的君王似乎绝无仅有,大多数都是把民看作自己家的财产,用各种各样的手段严格管理、一个也不许跑掉。后人可以在几乎所有君王的言行当中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或长或短的看到民的位置和作用。但那是以民为本,是以属于我的民、依附于我的民为本,和以人为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价值体系。古公亶父的观念中,或就潜藏着中华文明最珍贵的基因,或就是以人为本的最基本的渊源。

古公亶父虽然胸怀宽广,继承问题对他也仍然是难题。他有三个儿子,说是小儿子有种种成为圣王的迹象,或也可能是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喜欢小儿子也未可知。总之,他很明确的表示出了传位给小儿子的愿望。史书上说,他有两个愿意委屈自己而成全父亲的好儿子,跑到蛮荒之地的南方“纹身断发”作了“野人”,等于把王位让给了弟弟。可是,在三千多年前的社会条件下,一口气从陕西跑到江浙一带,且再也未回来,是礼让还是逃亡呢?实在难说啊!

周武王伐纣胜利之后很快就去世,继承成为周公面临的主要难题。他尽管没有敢直接当王而只是摄政、辅助成王,但还是立即遭到了弟兄们的强烈反对。

文王的另外三个儿子、武王和周公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他们与两位远走蛮荒之地的伯父不同,他们不仅有血缘上的权力,更有政治上的权力。武王对三人的安排表明,他们又一定是在伐纣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打江山时的功劳,这是坐江山时最重要的政治资本。所以,他们不仅没有向两位伯父那样礼让或是逃亡,而是毫无禁忌、不惜和商纣王的后裔武庚、禄父以及东方诸部落联合起来兴兵造反、发动叛乱,要讨个公道。

于是,武王的弟弟们打起来了。以周公、召公为代表的统治者为一方,以管叔、蔡叔、霍叔为代表的造反者为一方。传说中文王的儿子很多,其余的儿子们应该也分拨参战了,只是没有留下名字而已。

这是一场比推翻商王朝还要惨烈的战争。时间长:一打就是三年;伤亡大:《诗经?破斧》篇有概括的记载。这是内战,不像伐纣战争其实就是牧野鹰扬、一战定天下,更不像伐纣战争那样“纣师皆倒兵以战”、“盖杀者非周人,皆殷人也”,也不像伐纣战争那样、周人居然“无立功受赏者”。

内战,对社会的破坏从来就是最深刻、最广泛的。三年战争无疑较为彻底地破坏了部落制度。尤其是中原、东方地区的部落首长们跟着造反,下场无非是或死、或降、或亡。战后这些地方的土地和人民在统治者看来,就如同多尔衮进关后认定明朝皇亲、官宦们原来的土地那样,都是“无主荒田”。这样一来,这场内战就较为彻底地颠覆了远古自然形成的部落所有制度,也就为周公解决“兄终弟及”的难题提供了条件,从而形成了对后来中原社会影响深远的宗主制基础上的诸侯制。

周公大获全胜后的分封本质上是论功行赏,但又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大锅饭,否则还会有人觉得不公道带头闹事。这一次分封后形成的较大的诸侯国,大概有50——70个的样子。原来周部落的成员,全部成了贵族——天子、不同等级的诸侯、大夫,包括那些手持长矛在战车上冲锋陷阵的战士,也成为了最低一等的贵族——有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士。这样全族的鸡犬升天,除了三千年后的满族进关每个八旗兵丁都获得了一份土地外,再也没有过。

通过这样包括所有人在内的论功行赏、大规模分封,周王朝统治集团内部终于稳定下来了。

周公,在无意之间完成了一次颇为彻底的社会革命。传统的部落所有制被新兴的诸侯所有制取代了,土地和人民由原来的部落所有变成了天子、诸侯、大夫、士的贵族所有。如果用现代政治经济理论解读,就是我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私有化。

周部落的贵族们纷纷驾着战车趾高气扬、威风凛凛、得意洋洋地到了自己的封地都才明白,等待着他们的是那些被征服的部落成员、已经属于他们的子民们普遍的“不服周”。是啊,自己祖祖辈辈开田而耕的土地突然改名换姓了,自己也突然成了别人的子民,搁谁能服呢?“不服周”,是当时社会底层的普遍情绪,不会只是在荆楚一代,只是叫法不同罢了。中原民间话语中的不服气,焉知原本不是“不服齐”?!

《史记?齐太公世家》记载了姜子牙在自己的封国所遭遇的长期“不服齐”的困难:

於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於齐营丘。东就国,道宿行迟。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
太公至国,脩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

翻过来是:

武王已灭商而君临天下,封国师姜太公于齐国营丘。太公东行就国,慢慢地走,途中宿于旅店,迟迟而行。旅店的人说:“我听说时机难得而易失,你客居途中又很安心,实在不像是赴国上任的人。”太公听了就半夜穿衣上路,天将亮的时候到了封国。正好遇上莱侯率队伍来攻打,要与太公争夺营丘。营丘和莱国相邻,莱人是夷族,恰逢纣王的乱行和周初定天下,未能和集远方,所以来和太公争夺。
太公到了齐国,修治政务,依照当地风俗简化礼仪,开放商工各行业,加上鱼盐的利益,人民多归向齐,齐的地方逐渐扩大了。周成王即位时年纪小,管叔、蔡叔作乱,淮夷叛乱,乃使召康公命令太公说:“东到海,西到黄河,南到穆陵关,北到无棣,在此范围内的五等诸侯、九州方伯,若有罪,你都可以征讨他们。”齐国从此获得了代天子征讨的权力,成为大国,建都在营丘。

便是不考虑姜子牙受封的时间问题,通过这一段记载,我们仍然可以获取这样一些信息:

姜子牙最初的封地仅仅是营丘而不是后来的齐国,或者说最初的齐国仅仅是营丘而没有后来那样大的地盘;

他进入齐国很像后来的日本鬼子进村,是“悄悄的”进去的,还多亏店家提醒;

进去之后立即遭到了当地土著民的主动反抗、争夺;

经过周王朝内战后的大规模分封,他的封地才扩大为后来的齐国;

周王朝内战后,齐国内部又经过“征伐”才稳定下来。

从营丘一地到后来广大的齐国,该有多少土地和人民改名换姓?人们又如何能够服“齐”呢?

声名远播、实力强大的姜太公在齐国尚且如此,其他诸侯贵族们在自己的领地就可以想见了。

徐喜辰教授有一段话说得很透彻,有助于我们认识当时社会:

周初的分封是一种武装驻防事业,其目的主要在于作为王室的助手,以监视被征服的各族人民,实际上它具有武装部落殖民的性质……所有新建的封国大都是以少数周族奴隶主贵族统治多数被征服族人,其土既非周人所有,其民也与周人不类,这些新来统治者的地位,如果没有坚强的武力作其后盾是支持不住的。
——白寿彝总主编《中国通史?第三卷》

在这样的时候,对于周部落的成员们、对于这些刚刚成为贵族、对于这些突然有了自己的土地和人民的幸运儿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制度安排呢?

父死子继。

只有这种办法才能把自己的权力在法律上确认下来,把受封的土地和人民一代一代传下去,世世代代坐享富贵。

父死子继,看起来解决的是继承问题,是政治制度,其实解决的是所有制问题,是经济制度。

这一点,和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诏令全国“使黔首自实田”颇为相似,且都导致了全社会的制度变革。但是,其动力不是民族、国家利益仅仅是本部落(封国)的利益,不是为变革制度而变革制度,仅仅是当时政治的需要。

于是,“父死子继”作为普遍适用——从周天子家到从战车上下来的士家一律通用——的继承办法,被全社会接受了。普遍的“父死子继”又维护了周天子的 “父死子继”。如果仅仅适用于天子一家,这办法大概不可能成为制度。

但是,且不要把周公当作一个只知武装殖民、暴力镇压的鲁莽汉子。真要是那样,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早期的秦始皇、隋炀帝那样的独夫民贼,根本不会有后来那样崇高的历史地位。周公不仅考虑了周部落成员的利益,也考虑了各地土著居民的利益,最有代表性的办法是:在以商族后裔为主的鲁、卫两国“启以商政,疆以周索”,在以夏族后裔为主的晋国“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所谓“商政”、“夏政”,应该是指这些土著居民习惯了的旧的社会管理办法;所谓“周索”、“戎索”,自然是指这些土著居民长期使用的丈量土地的方法。周公显然没有像秦始皇那样统一度量衡,而是实行了原始的一国多制。

诸侯制+原始的一国多制,这应该是周王朝能够长期稳定下来的深层原因。古话说,姜子牙兴周八百年,恐是不甚准确。真正兴周八百年的是周公,是这一套能够使所有人都各得其所的办法。

周公为人似乎也不矫情,该自己得的他也不客气。他虽然是低于周天子的执政,但有自己的封国;虽然是和弟兄子侄一样的诸侯,但又是高于他们所有人的王朝执政者,且世世代代如此——和大家一样“父死子继”。

别的贵族当然也能“父死子继”。例如,秦的首领在自己的土地和人民中间是诸侯,在周王朝的职务就只是赶马车的——那时也是比较重要的职务;楚的首领虽然扬言不在乎中原的那一套,其实还是对于自己在周王朝执戟卫士这样的职务不满意。

这种安排能够实现,主要的可能并不是周公的心计,还是缘于他的功劳最大,且又提出了“父死子继”的继承制度——使所有周部落成员都能世世代代坐享富贵——真正功德无量啊。

周公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好名声,应该是从这时开始而延续下来的。所不同的是,当时的人们赞扬周公是为了实惠,后来的人们则是为了理想或只是人云亦云。

对“父死子继”的如此解读,是笔者研读古代史的重要心得之一。希望能够听到不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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