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镇的喜事
桃花镇很少有喜事,太多的悲哀刻在他们的脸上,喜事的出现只会令他们惊奇。
桃花镇风波过后,迎来了一大喜讯,中考肖晓晓以总分五百三十四分夺得了全县第一名,远远超过地区重点中学的分数线,这一时成了桃花镇里哄动的新闻,甚至还惊动了县里的领导。肖晓晓一时也成了村民们谈论的话题,但村民们更多的是慨叹自己的儿女怎没这个好福气,甚至抱怨自家祖坟没葬个好风水,还着意地给肖晓晓家祖坟研究了一番,有些老人还神秘地说。
“我早就知道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是啊!你别看他眼下家里穷,自古雄才多磨难,姜太公八十多岁才行大运。”
“他家的祖坟他上次还看见昌青烟呢!”
……
镇里的风水先生在那一段时间很风光了一阵,成了桃花镇坐上的贵宾,这无疑得归结于肖晓晓的功劳。
通知书下来了,是县重点中学,这对于桃花镇来说是莫大的荣耀。然而在那一刻,肖晓晓兴奋不起来,尽管他热切地想上学,想考上大学,可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家境,自己家里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每晚每当月亮升起的时候,肖晓晓总是在月光下祈祷,祈祷妈妈的病早点好,不再疯疯颠颠,祈祷爸爸的眼睛能睁开,上天会保佑姐姐平平安安。你不知道,在那一刻他的心是多么虔诚,有人说心诚则能动天,可是天始终没有被感动,也许是诚意不够吧!
可今天……
肖晓晓看了看手中的通知书,是不是上天向他伸出了仁慈的手?
他不明白,肖晓晓看见通知书上清楚地写着学费二百四十元。他的心凉透了,即使将家里的东西全卖出去也不值二百四十元钱,何况在这样的穷山沟里,谁还希罕那些破烂家什。
尽管肖晓晓梦里都幻想有一天能走进大学校堂,面对着通知书,他不得不狠心将它撕掉,他不能再连累姐姐了。他是一直被姐姐带大的,这个家的重担全落在她身上,这如果拿回去还不要了她的命。一但姐姐问通知书到哪里去了,他该怎么办呢?
肖晓晓一个人在村口游荡,心中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石头,通知书还在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他一直狠不下心将它撕掉。
月亮慢慢地从东边的山头爬了上来,徐徐的晚风吹动着他纷乱的思绪。父亲的二胡声在徐徐的晚风中婉转低沉,这是父亲的命,他是在父亲的命中长大的。
“晓晓,晓晓。”
桃花一边喊着弟弟的名字一边向村口走来。她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怎么还没回来,不可能啊,应当到家了,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真急死人了。”
“晓晓,晓晓。”
桃花又喊了起来。
肖晓晓的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还没有回家的意思,他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他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姐姐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月亮斜斜地挂在东边的山头上,小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小路显得昏暗而幽深。
桃花喊着他的名字还在向前走着,眼看就消失在幽暗中,肖晓晓慌忙喊了一嗓子。
“姐姐,我在这里。”
桃花喘着气跑了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把姐姐急死了,通知书拿着没有?”
肖晓晓点了点头。
“来,拿给我看看。”
“姐,我,我……,我不想念书了。”
肖晓晓终于鼓起了勇气说完了这句话,这是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的。桃花睁大了眼睛看着弟弟,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陌生人,好半天她才开口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想上学”
肖晓晓心一横坚定地说。
刚说完,他脸上挨了一耳光,姐姐桃花指着他鼻子吼道:“你不想上学,难道像村里其他小伙子一样,到二十几岁娶个老婆,一辈子守在这穷山沟里吗?”
姐姐桃花气得不住地抽泣。
肖晓晓从小长这么大没见姐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姐姐也从未打过他,可今天……
“我知道你是害怕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可你知道姐姐起早贪黑地辛苦为的是什么?是想你好好念书,将来能考上大学。你如果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你就要去上学,姐姐也不需要你报答,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就是对姐姐最好的报答。
姐姐哭了。
“姐,我……”
肖晓晓扑在姐姐的怀里痛哭起来。
桃花一边擦着弟弟的眼泪一边安慰着:“别哭,听话,跟姐姐回家吧。”
肖晓晓点了点头跟着姐姐回到屋子里,桃花迫不及待地说:“快把通知书拿我看看”。
肖晓晓将通知书递给了姐姐,桃花兴奋得不住地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叫好,她来到煤油灯下看了又看,脸上始终充满了笑容。
“过来,快念给姐姐听听,让我也感受感受。”
桃花没上过一天学,她是不识字的。
肖晓晓心里一阵酸楚,接过通知书念道:“肖晓晓同学经我校审核你成绩合格,你已被我校录取,请于九月一日来校报到。……”
肖晓晓没有念学费,这个字眼太敏感,他害怕伤了姐姐的神经。在这一刻他没有为他考上重点高中而有半丝的兴奋,在村里其他孩子的眼里重点高中无疑是至上的光荣,他们是可欲不可求的。可他觉得是一种罪过,他是一个凶手,一个吸血虫,在一步一步地吸着姐姐的血。
桃花接过通知书安慰着弟弟:“别担心学费,姐姐会有办法的,通知书我帮你保管着。”
姐姐的兴奋令肖晓晓痛心。
开学转眼到了,桃花将家里的两头猪卖了,卖了二百八十块钱。临走时,她将四百块钱塞在弟弟的手里笑着说:“你应该相信姐姐,姐姐是有办法的,我知道你今年准能考上,所以养了两头猪预备着。”
桃花停顿了一会又说:“在外面不像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舍不得花钱,如果没有钱时,写封信回来,我再叫人送给你。”
肖晓晓默默地点头,鼻子在一阵一阵地发酸,他真想哭,可他终于忍住了,他不愿姐姐看到他流泪。
重点中学在薄刀峰的南面,薄刀峰上的飞流瀑布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从县城依晰能看到。
来到了县城,县城宽敞的马路,错落的楼房,大街上车来人往,商店里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这一切使肖晓晓感到那么新奇,那么亲切,好像这次来是与县城有个青春的约会。
在肖晓晓的想象中县城应该比这还大,还气派,楼房还要高。尽管如此,县城与乡村那是无可伦比的。县城聚人才、科技和金钱于一身,而乡村聚传统、愚昧和贫穷于一体。
正是这一正一反而衬托出人们的欲望,也许这也是他肖晓晓想冲出乡村的重要原因之一。
肖晓晓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肖晓晓被分在了高一〈1〉班,这个班聚全县精英于一体,只有他一个是从农村来的,其他的同学都是县城的,什么县委书记、局长、科长、厂长之类的儿子或女儿。他一向讨厌当官的,他们不过是凭借权和钱,根本没什么真才实学。
由于肖晓晓的个子比较高,被安排在最后一位。这也是他所期盼的,他不希望班里更多的人了解他,他像一只袋鼠整天趴在桌子上。班里也时常有同学看他一眼,他让他乱蓬蓬的头发遮住脸,他不需要别人的关注,他甚至希望他的头发快长,最好能遮掩住全身,遮住他那只残缺的右腿,虽然右腿有一点点跛,他感觉它比任何一个跛子都难看和丑陋,甚至看见同学们在讥讽那条腿。
年少的心总是爱美的,哪怕他再穷,肖晓晓也希望穿得很体面地站在别人的面前。甚至有时别人根本没注意他的存在,肖晓晓的心里也会得到一丝的平衡和安慰。
最令肖晓晓痛心的是膝盖和屁股上的补丁像一颗炸弹,将他的自尊心炸得粉碎。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像导火索一样,随时会将他送进鬼城。在农村谁也不会在意这些,肖晓晓也从未为它自卑、自悲过;可现在他来到了一个华丽的世界,班上同学都穿着白色的运动鞋,黑色的皮鞋,西装,夹克衫,他像一个破烂的兮丐穿行在美与丑之间。
肖晓晓不禁有点恨农村,是它让他失落了尊严。
开学已有一个多月了,肖晓晓依旧将他的心封锁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这里他没有朋友,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像一只受伤的丑小鸭一样在自己的那一片水面上扑腾着,四周美丽的景色使他自惭形秽。
在那一刻肖晓晓多么希望自己有一身体面的衣服,这种期盼竟然是他有史以来想装饰自己,他不愿整天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游离在这个大键盘上。肖晓晓一度幻想以他粗俗的音符在这华丽的键盘上奏出最响亮的乐章,可是他没有钱,他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
班上同学没有人听肖晓晓说过一句话,他和他们无话可说,他们是来自不同世纪的,没有共同的语言。有人甚至怀疑肖晓晓是哑吧,但也没有人敢敲开他的大牙,在忙碌的学习中也没有人那样做。
有钱的同学依旧有钱,在他们的桌柜里放满了夹心饼干、方便面。每到上晚自习便一边看书一边吃,那脆脆的咀嚼声仿佛是一把尖刀插在肖晓晓的心上,简直要了他的命。最可气的是,那不争气的肚子每到这时便咕咕地叫了起来,很远甚至都能听到,肖晓晓强忍着直咽口水。
临走时,七拼八凑好容易凑了四百元钱,学费二百四十元,剩下一百六十元便是这半年的生活费了。家里是不可能再有钱寄来,他必须省吃俭用。肖晓晓决定早上不吃,中午吃二两,晚上吃四两米饭,对于菜他不敢奢想。同学们都吃完了,他便拿出家里带来的腌菜和臭豆腐和着米饭吃,倒也十分在意。有时正在他吃得上劲时,同学们进来了,肖晓晓不得不象贼一样将腌菜和臭豆腐藏起来。于是,引起了同学们的骂声。
“他妈的寝室里怎么这味,是不是谁拉屎了?”
“大家都检查、检查,看有没有。”
……
愚昧的东西总是令人恐慌和厌倦。
肖晓晓真想冲上去捧他们几拳,他不得不强压住怒火,就像每晚忍受那些方便面的诱惑一样。实在忍不住时,一个人溜到操场旁的小河边喝几口凉水,让自己空空的肚子和软弱的身子得到一丝刺激,忘掉饥饿。有时,肖晓晓真想把剩下的钱拿去大吃一顿,管它明天太阳从哪方升起。可一想到姐姐,他的心就发软发酸,他咬着牙握紧拳头挺住,让自己全身融进书里,那是他的精神粮食。
最可恨的是,当上完晚自习,有许多生意人到寝室里卖煎饼、油饼,那煎饼的香味直冲肖晓晓的鼻孔,他真恨不得将这些恶魔打出去。每晚总有那些不知趣的同学坐在他床沿上,慢慢地咬着那香喷喷的煎饼,像一个艺术家在雕饰着一件艺术品。肖晓晓不得不将头缩入被子里,用牙狠命地咬住被条,让自己饥饿的灵魂早早地进入那孤寂的梦乡。
在梦里也许他是快乐的!